二手洋娃娃
有時候,做地產這行會收到一些陌生的電話或Whatsapp,可能是客人,可能是行家,不過更多的是推銷和詐騙電話,但為了生意,基本上所有電話都會接。
正好這次收到的是行家的電話,她的名字叫阿Mi,是一個四十餘歲的母親,但不知為何,有特別多的客人。
「你好,我係細A,我有個客揾緊租盤,你合唔合作?」Whatsapp突然彈出的訊息是來自她。
正好這段時間生意淡泊,所以不離賭博,我便在她身上賭一把,一口答應,自始便開始了我們多單的合作成交,拯救了我命懸一線的營業額,而當中亦有靈異的事件發生。
這件事件,是我們不知第N次的合作,亦是唯一一次客人不是租新樓。
「哩個係我Friend,佢哋淨係想要嗰個屋苑,要兩房望園景,十樓以上,萬六蚊左右Budget,三個人住,無養寵物,兩星期起到租,你睇吓有無哩啲盤,一次過帶佢哋去睇。」這客人是她的朋友,很親近的那種,所以她很清楚客人需要什麼。
「得,無問題,我揾揾再覆你。」根據她的詳細描,我也很快鎖定了幾個單位。就這樣來來往往數個訊息,很快便約好了星期三的晚上去看房。
時間飛逝,但我也沒有浪費,除了事先問好業主的要求外,還額外新增了一個單位可以看,而且業主還交鎖匙和簽閘紙,意味著這單位只要是紅色的成交,我便有業績。
終於,約定的日子到了,我早早乘地鐵去到借鎖匙,然後到達屋苑等候,還有十分鐘左右時間,剛剛好沒有遲到。
這屋苑相對遠離其他屋苑,要步行五至十分鐘,附近也只有數間國際學校,並沒有其他建築,對於某些人而言是偏僻,無論交通還是購物都十分不便,但由另一角度來看卻是清幽。
這發展商的大堂是出了名的富麗堂皇和有氣勢。大堂估計樓底有兩到三層樓高,一盞大的水晶吊燈在中央默默懸著,散發變幻莫測的燈光;大堂正前方架了長長的扶手電梯,供住戶上下花園平台;大堂兩側都是水池,有一小段石子路通往木造平台,上面有沙發可供就坐,我正坐在上面等候,而木造平台繼續延伸的話,便會到達每座樓的G樓,方便住戶回家。
在這舒適的環境中等待,時間很快便過去,阿Mi跟她的朋友也終於抵達了,一家三口,父親高壯卻不粗魯,十分温文爾雅;母親比父親矮一個頭,話比較多,跟阿Mi「雞啄唔斷」,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小男孩剛升中學但只有小學生身高,非常活潑,經常有問題問。
「哩位係我同事Charles,我哋合作咗好耐。」阿Mi一見面便介紹︰「佢哋係游生游太,我啲Friend嚟,佢哋個仔Marcus同我個女係同學。」
「你好,游生游太,我啱啱登記咗,不過座頭話你哋都要留一個名登記。」我邊說邊領他們到登記處,游先生亦爽快的拿出身份證作登記,登記過後,我們一行五人便經花園平台到目的地。
「今日有三個單位可以睇,二座一間,六座兩間,都係匙盤,可以慢慢睇,我哋先去二座。」我邊行邊問︰「係呢,點解會揾哩個屋苑嘅?平時啲客都好少特登話要哩度。」
「我哋有朋友住哩度,之前嚟過覺得幾靚幾舒服,單位又夠大,租金又平,所以就想搬入嚟。」游先生坦白回答。
我打蛇隨棍上,立即加把勁推銷︰「係呀,哩度個環境幾正,我都鍾意,對山又靜,又有綠色嘢望,對眼好,同埋個會所又靚,攞獎嘅,所以我都幾鍾意。」
說著說著,我們已經來到第二座的樓下,簡單登記後,便上單位參觀。
單位五百餘呎,開則方正,一條小走廊連接門廳,雙露台設計,望園景,兩間房都在同一邊,沒有多餘的走廊,單位頗實用,而且內部保養不錯,雪櫃、洗衣機也蠻新,基本清潔即可入住,然而並不適合游先生一家,因為業主造了太多入牆的傢俬,所以他們看完後便很快對單位投反對票。
不過沒關係,這間也只是用作襯托,因為重點在六座的兩間。離開二座後,我迅速的帶他們到六座,先上高層單位,補充一點,三間房子的則也是一樣,只是景觀和裝修有別。
這單位並沒有入牆傢俬,只是有些傢俬在,感覺像還有人居住。單位看穿整個園景,還清楚看到人人稱讚的泳池,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朋友正正住這單位的三層下面,可以在露台互相聊天,這單位他們非常滿意,只要清理傢俬即可。
最後,我帶他們看中層的單位,這單位是同一柱的中層,景觀基本相同,而園景看得更多,泳池景更近,但賣點是業主換了智能電子門鎖,而且單位什麼傢俬也沒有,真正即租即住,價錢也是唯一符合他們預算的,這令他們兩難了。
到最後,他們要回家商量,我便跟他們道別,我還了鎖匙後也回家了。
就在我回家途中,阿Mi Whatsapp我︰「Charles,佢哋話對六座高層嗰間興趣大啲,但想聽日有太陽再睇多次,你得唔得?」
「幾點?應該Okay。」我回覆。
隔了一會後,阿Mi回答︰「三點,不過我唔喺度,你可以?」
「可以呀,到時喺大堂等。」我回覆後便合上眼打盹。豈料不到一會,電話便把我震醒了,一看是阿Mi,帶著睡意的我合著眼跟她通話。
「Charles,你可唔可以問埋業主租金十六K,月尾起租得唔得?同埋啲傢俬可唔可以清埋,你問完覆我。我個Friend都幾肯定租,聽日翻睇完無問題就簽得,你帶埋臨約,唔該。」阿Mi的一番話令我睡意全消,我雙手拍一拍臉,令自己精神起來,隨後立即致電業主馮先生商談。
「喂,馮生,我係Charles,啱啱帶咗客人睇完你單位,佢哋好鍾意,叫我同你傾傾啲租金同起租期,同埋單位啲傢俬。」我帶著興奮度對馮先生說。
「客人有咩要求?」馮先生用半鹹半淡的廣東話回答。
「佢哋一家三口住,無寵物,爸爸做酒店部門經理,有卡片同入息證明;媽媽係家庭主婦;仔仔係啱啱升中,讀傳統名校。佢哋想萬六蚊租,月尾二十三號起租,唔知得唔得呢?」我嘗試把他們家庭的優點說出來吸引馮先生。
「都可以,同我預期差唔多。」馮先生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咁就太好喇,不過租客仲想問埋啲傢俬清唔清得,因為佢哋本身都有,唔太啱用。」我續說。
「傢俬租客唔啱呀?都可以清,佢哋自己處理就得,要我請人搬租金就收返貴啲,但真係無樣啱?張床訂造啱哂尺寸,仲係油壓床收納到好多嘢。」馮先生回答。
「其實我聽日會同佢哋上去翻睇一次,到時我問清楚佢哋邊啲要邊啲唔要,唔要嗰啲我幫你放上啲二手群組送哂出去喇。」我答道,而馮先生也同意︰「唔好浪費,環保好。」
我把得到的答覆告訴阿Mi後,精神的我便開始尋找二手群組,這正是惡夢的開始,不要誤會,惡夢不是指靈異事件,而是指排山倒海而來的查詢訊息。
到了第二天約定的三時,我準時到達大堂,而游太和Marcus也在數分鐘後抵達,我們一行三人便朝六座單位出發。
這次在有太陽的情況下再上來,景色實在令我們眼前一亮。
「嘩!媽咪,你睇,望到海呀!」Marcus驚嘆。
「咦?係喎!」這幾乎是我和游太的同時反應,同時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真係估唔到原來哩度都望到海,上次夜媽媽上嚟,淨係睇到池園景,我長知識喇。」我跟游太說,的確,我不時也會在客人面前說這種話,會予人不專業不熟盤的感覺,但也會給人一種這人很真實的感覺。
「哩個單位超出想像,我哋決定租,不過租金、起租同啲傢俬……」游太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下去,但這只是一種說話技巧,而在阿Mi的提前情報之下,我也準備充足。
「琴晚見你哋好似幾鍾意個單位,我已經同業主傾過,傢俬可以全部唔要,不過佢都講話你哋盡量睇吓有無邊啲想留,始終訂造同環保。而傢俬清理如果你哋自己揾人搞,租金就一萬六千五,如果要佢揾人清就萬七,起租期可以月尾。」我故意把租金提高五百,萬一她再議價我也有五百元的空間調整。
「咁……我同先生商量吓先。」游太特意營造一種要考慮的氛圍,好讓我著急再降價,果然是老江湖。
「好呀,你哋傾吓,我等你,睇吓邊啲傢俬留,邊啲傢俬唔要,同埋係自己清定業主清。」我也不是省油燈,直接引導她要考慮的方向,令她潛意識認定這單位她已經租了。
過了一會,游太跟游先生電話商量完後,走到我跟前對我說︰「Charles,個單位我哋決定租,但租金有無得再平多少少,萬六得唔先得?啲傢俬我哋自己清,你幫我同業主傾傾,我哋好有誠意。」
「咁呀……我試吓喇,你等等。」我走進廚房內,撥通了馮先生的電話,告訴他租客決定租,還問了如何送訂金給他後便掛線了。
這通電話後,我輕快的步出廚房,裝作高興的跟游太說︰「我啱啱同業主傾完,講你哋好有誠意,訂金都帶埋,同埋會自己清傢俬,講到口水都乾,終於肯萬六蚊租,同月尾起租,而家簽埋份臨約,我收送訂畀佢,以免有咩變數。仲有,啲傢俬你哋睇吓有邊啲要邊啲唔要,我建議放上二手群組放哂佢,又環保又幫到人,重點係你哋唔駛出錢揾人清。」游太聽後也表示這安排非常好,我拿出臨時合約,問游太借了身份證後,便開始填資料,而游太也很感激我幫她談到好條件。而在我準備合約期間,她跟先生商量好有什麼傢俬會保留自用,其他不要的就讓我拍照放上二手群組。
游太簽完約後,我便拿著臨時合約和訂金,過海找馮先生,而他也很爽快的簽好了,到目前為止,所有過程也很順利,只是之前說過,惡夢由二手群組開始。
當天晚上十一時多,我想起了二手群組的事,便把相片連同介紹放上去,然而十數分鐘的洗澡時間過後,我再查看,我的PM已經有數十個未覆,還有在Post的留言查詢,這情況足足持續了數天才解決,而我也依先後次序決定了幸運兒,並約好了時間一次過搬走所有傢俬。
約好清傢俬的日子,我很早便在單位等待,因為第一組人是十一時來到,他們是拿桌和椅,過程也沒什麼特別;第二組人十二時到來,他們是拿床頭櫃,也很準時到達;第三組人是一點,他們拿的是床,床已經拆了,只待他們逐件零件搬走;最後一組人是兩點,他們拿的是玩具。
一直的順利,就被拿玩具這組人破壞了,不過不可怪責他們,因為有問題的是玩具而不是他們,他們也只是受害者。
玩具當中有一個造工平平的洋娃娃,嬰兒的那款,每個小朋友也曾擁有,我明白,一提起洋娃娃,大家總會想起Annabelle,或者Chucky,可惜全都不是。這洋娃娃是人身兔首,躺平眼自然閉上的那種,而且雙眼是紅色的,當然兔子紅眼是官方設定,不能說它詭異,只是每當看到它,總會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就像一種無形的壓力宣示著單位的主權,我們只是貿然闖入者。現在回想,大概我明白為什麼當初第一次查看這單位時會感覺還有人在居住,不是因為傢俬齊全,而是因為它的存在。
兩點的這組人帶了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女孩隨行,當她一看到這洋娃娃後便愛不惜手,把它摟得緊緊的,我本來也不為意,只是剛巧看到這兔子像翻白眼,起初我也沒有很在意,但目光就是不能從它身上移開,而在一瞬間,我好像看到它張開了口,露出憤怒的表情;而又在另一瞬間,我又好像看到它掙扎想掙脫,雙手捶打小女孩。
我決定認真檢查這洋娃娃,於是走上前跟小女孩搭話︰「妹妹,隻公仔好得意喎,佢叫咩名呢?」
小朋友就是沒有機心、就是單純,也完全不怕陌生,她口齒還不太清的回答︰「佢叫彼德兔。」
「咁你可唔可以畀哥哥抱吓彼德兔呢?哥哥都覺得佢好得意。」我温柔的對小女孩說,而她也很爽快的把它遞給我道︰「畀你抱一陣,陣間要畀返我㗎。」我點頭答應後便接過彼德兔。
而在我接彼德兔的一刻,它露出了半秒猙獰的樣子,不特意留意是不會看到的。這彼德兔洋娃娃比一般洋娃娃重,有一個剛出生嬰兒的重量,絕不是塞滿棉花能有的重量;而在它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寒意,更能我確信它絕非一般洋娃娃。我從褲袋中掏出卡片,一手按在它的背上。
「無反應?」我已經按了半分鐘也未見它露出馬腳,令我對自己的判斷有點動搖。
「唔係嘅,一定唔會錯,佢係有啲嘢。」我加強自己信念,再說服自己多一次,這次拿出EA證套在它身上,並對彼德兔小聲說︰「睇你忍得幾耐。」
然而,半分鐘又再過去,彼德兔依然沒有反應。「唔通真係我嘅錯覺?」我再次懷疑自己的判斷,而此時,小女孩走過來跟我要回彼德兔,因為她要離開了,我只好把彼德兔歸還。
我一直送她到升降機大堂,目送她乘升降機離開,升降機關門一刻,小女孩抱著它向我道別,與此同時,它向我做了一個鬼臉,嘲笑我的無能,我的大腦告訴我︰「個細路女有危險!」而我的反射神經比大腦更快作出決定,按下升降機掣,可是門已關上,不再打開。
「哩度三十幾樓,行樓梯實追唔切,等Lift又有排,點算?」我腦內不斷尋找更快的途徑,可惜就是沒有比等下一班升降機更快的方法。
我看著升降機停在停車場,即是我後追攔截,唯一有機會的便是在屋苑出口守株待兔。有了這個定案後,我便乘升降機到大堂,再跑去屋企出口等待。
「不過一陣應該點令隻嘢現形?啱啱嘅方法都唔Work。」我腦內浮現了第二個問題,這問題直到我到了屋苑出口也想不到解決辦法。
十分鐘過去,還未看到小女孩的車出來。
二十分鐘過去,很多車進進出出,當中有消防車和救護車,唯獨是看不到小女孩的車。
三十分鐘過去,難道他們在我到之前已經走了?我決定到停車場走一趟。
落到停車場,整層都因為火警而封鎖了,聽說有一輛車失控撞到其他車,汽油泄漏導致爆炸起火,殃及十數輛車,司機和乘客活活燒死,唯獨有一個小孩只是奇蹟擦傷,沒有任何燒傷,意識清醒,只是嚇得不停哭泣。
聽到這裡,我立即把搜尋目標轉去意外生還的小孩身上,在重重封鎖線中,我找到了被救護員抱著的小女孩,她不斷掙扎想落地,並哭泣大叫媽媽,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至今我還記憶猶新,但我的注意力始終離不開她手上的彼德兔。
「一定係隻公仔搞鬼!」我內心已認定了這結論,於是我左穿右插,找上了小女孩,她看到我後,可能有一面之緣,感覺我是認識的人,所以更加泣不成聲︰「哥哥……媽咪……」
「嗯……哥哥知道,唔駛驚,有哥哥喺度。」我拙劣的安慰她︰「嚟,哥哥抱抱。」我伸手接過她,她也很願意讓我抱,救護員也只好放手。
「可唔可以話畀哥哥知發生咩事?」我温柔的問,但眼睛卻凶狠的盯著彼德兔。
飲泣著的小女孩努力抑制情緒,嘗試說出她所知的事情︰「啱啱爹哋揸車車,我同媽咪喺後面同彼德兔玩,然後就『嘭』一聲好大聲,媽咪攬住我,彼德兔墊住我,所以我唔痛,然後媽咪就叫我落車,然後就燒著咗,然後好多車車都燒著咗,彼德兔拉住我唔畀我去揾爹哋媽咪,我嬲死佢,我聽到媽咪喊……我想見爹哋媽咪,哥哥帶我去見佢哋,啱啱嗰個姐姐同彼德兔一樣,唔畀我去見爹哋媽咪,我都嬲死佢。」雖然她口裡說很生彼德兔的氣,但手依然緊握著它不放。
「哥哥帶唔到你去見爹哋媽咪住,佢哋去咗好遠嘅地方,暫時都見唔到佢哋住。」我強忍著淚水,同時對彼德兔的疑慮有所動搖,究竟它是善是惡?這真的是意外?還是它搞的鬼?它真的保護了小女孩?還是要害她變孤兒被遺棄,體驗它的痛苦?
在我正苦惱的瞬間,看到彼德兔望著小女孩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那種憐憫的眼神是裝不了的,而此刻,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
或許,彼德兔只是佻皮,並未打算害人;或許,彼德兔只是想要位新主人,繼續履行它玩具的使命,就像胡迪一樣;或許,彼德兔只是想保護主人,就像泰迪熊晚上會保護主人不被惡夢騷擾;或許,藏在彼德兔體內的不是鬼,而是精。
此事喚起了我內心早已封塵的一個想法︰靈體有好有壞,不必一概而論全都收服,應該要先幫助引渡它們,而不是只懂消滅它們。不知何時開始,這初心失蹤了,現在能喚醒真的是太好了。
故事後續,小女孩被祖父母接走,不至淪落到住孤兒院,而彼德兔也一直陪伴在側。不知怎的,知道彼德兔陪伴著她,我竟然很放心,或許它令我想起了兒時一直陪伴著我的玩具,想起那時簡單的快樂,一段段不同的原創冒險故事,令我現在想起依然會心微笑。
而單位也順利簽約,而業主馮先生是明顯知道彼德兔的事,因為它在簽約當天問我︰「啲傢俬都送哂出去?玩具公仔都送走咗?無咩特別事呀可?」我並沒有當面揭破,只是燦爛的笑著說︰「放心,彼德兔揾咗個好好嘅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