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之井

「嘭、嘭、嘭」!「開門呀老竇!」

「嘭、嘭、嘭」!「開門呀老竇!」

「嘭、嘭、嘭」!「開門呀老竇!」

晚上七時多,正值下班回家的時間,井內迴盪着猛烈的敲門聲和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又係十七樓嗰個人呀?」叫喊聲大得連在廚房煮飯的媽媽也聽得到,走出來一看究竟。

「又?我第一次聽到喳喎。」本身正忙着温書的我對此事並未有多加理會,但看到媽媽出來湊熱鬧後,我也跟着關注起來。

由遠處看,敲門的是一位大約三十出頭的健壯平頭男,手瓜起腱,而且還很識相的穿着「大隻佬背心」搭配緊身熱身褲,毫不吝嗇自己的天賦,大方的與人分享。

「係啊,條友成日都係咁㗎喇,都唔知係咪揸白卡。」阿旻發揮她的毒舌本色。

或許這種事真的太常發生,所以同井的其他人都沒有出門查看發生甚麼事。但萬萬料不到十分鐘之後,全個井都熱鬧起來,人人也出來湊熱鬧。

「你而家梗算典呀?」吃飯期間,井內傳來來自一位中年女士的大聲質問遮蓋了電視的聲音,在井內迴盪着。

「咩唔好呀?而家我賺錢養家,有飽飯畀到你哋食,你仲嫌三嫌四?」井內傳來一把男聲,憤怒的回答。

「發生咩事?」

「邊層邊層?」

「知唔知做咩?」

「快啲call看更上嚟先。」

「報警啦!」

轉瞬間,井內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接近每家每戶都走出來一看究竟,同時傳來很多不同的聲音,把吵架聲都掩蓋了。

當然,我們家也不例外,我們全家總動員出門查看,終於發現爭吵來自九樓,是一對老夫少妻。

他們真正吵架的原因無從得知,只有不斷的以訛傳訛,但家醜不出外傳在井型屋內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次的事件最終引來了全井上下過百人圍觀,甚至另一面井也有些好事之徒專誠來觀看,最後更驚動到警方介入,前後擾攘了近一句鐘才完結。

這本是住在這裏的一件日常小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從這日之後,這種「全井大事」好像發生得越來越多,而且日漸變本加厲,由家庭內的糾紛,發展到鄰里之間的紛爭,甚至乎跨層的爭執。或者是發生得太頻密,看熱鬧的人數也一次比一次少,到最後甚至只餘下那三家最「八卦」的會出來看。

這三家分別在五樓、十六樓和二十樓,他們每次都看到最後才回家,雖然看不清樣子,但總感覺他們看得很高興,以幸災樂禍的心態去看每次的吵架。

終於,他們三家人把目光同時投向我,我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立刻躲回家,但惡夢從這刻已經悄然而至。

翌日是星期六,對學生來說是一個難得能夠睡到自然醒的休息日,但我在早上七時多便被吵醒了,原因是我的好妹妹阿旻煲乾水,把水煲都煲黑了。

她急得哭了起來,向我求救︰「死喇阿哥,點算,阿媽會唔會鬧我㗎?」

我半夢半醒的答︰「咁你而家熄咗火未?有無燒親?有無燒着埋其他嘢?」

「熄咗,無燒親都無燒埋其他嘢。」她慚愧的說。

「咁就得,無事嘅,個煲黑咗啫,又無爛,你唔駛怕喎。」我一心只想繼續睡,便簡單安慰以打發她。

可是她卻鍥而不捨的說︰「你落嚟睇吓先,我真心驚。」她除了出口,還出手,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我只好就範,跟她往廚房查看。

在廚房,除了水煲燒黑了之外也沒有任何異樣,一切如常,我把水煲在爐頭移到洗手盤,開水喉沖洗,冷熱相遇的「滋滋」聲和煙不斷冒出,但很快便沒有了。我重新倒滿一煲水然後再煲,還千叮萬囑道︰「今次記得睇火。」然後返回床上再睡。

可是又過了一會,阿旻又再來吵醒我。

「阿哥,大件事,我唔記得去學校,而家要走,煲水你睇返。」她說完後便飛奔出門,留下我一人,我只好睡眼惺忪的起床看火。

這看起來很日常的事,在此刻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水燒開了後,我便把火關上,回頭卻看見阿旻的身影在我眼尾閃過,我沒有仔細看,只是簡單說了一聲︰「你唔係要返學咩?」

沒有回答。

我再往她的房間查看,沒有人。

或許是我還未睡醒所以眼花吧!

「鏘、鏘、鏘」,有人搖鐵閘,我很慣常的回答︰「嚟緊嚟緊……」打開木門,無人。

是誰那麼頑皮?

「世界太細了請頒……」電話響了,是不明號碼,我直接掛了線,不一會又響了,又是不明號碼。

「咩料呀?邊個晨早流流玩電話?」有點被惹毛的我再次掛斷了線。

然後,無錯,第三次響了,我接聽便大罵︰「你唔好再擾人清夢!」

而電話另一頭回答的聲音是電腦合成聲,它說︰「乜你唔係一早醒咗咩?」

我嚇得立即掛斷電話並關機。

「今日究竟發生咩事?一朝早就咁詭異?」我心裏毛毛的。

「嘭、嘭、嘭」!這次是木門被大力敲打,我完全嚇破了膽,嚇得瑟縮在床的一角,用被緊包着自己,不知過了多久,整間屋才回歸平靜。

「咔嚓」,是鎖匙開門的聲音,家裏終於有其他人了,我高興得差點哭出來,立刻從被窩走出來跑到廳。

甚麼?大門怎麼還是緊緊閉鎖的?剛才不是有人開門嗎?我絕對不會錯聽成隔壁的開門聲,我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是還未清醒所以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嗎?

不過現在已經很清醒了,反正也睡不了,乾脆去刷牙洗臉吧!

幹!牙膏竟然在此刻用完了,我明明記得昨天還有很多……算了,拿枝新的就好了。

梳洗過後,我打開大門通風,才赫然發現鐵閘被塞滿了傳單,區議員的傳單、私煙和電子煙的傳單、鋁窗檢查的傳單、管理處的傳單……剛才的鐵閘聲一定是因為這些傳單。雖然這說法有點牽強,但我還是選擇這樣說服自己以減輕恐懼。

而此時,爸媽和阿曦、阿晴從幼稚園的活動回來,家裏終於真正有人了,我拿走傳單,親自開門迎接他們,豈料他們一來便對着我大罵︰「做咩唔聽電話?」

我無奈的「吓」了一聲,連忙解釋︰「頭先不明號碼係你哋?我有聽喎,不過有把奇奇怪怪嘅電腦聲,之後就cut線。」

「咩不明號碼?我哋點會係不明號碼!你唔好講大話,你啱啱一定係無起身去搶機票喇!」媽媽生氣的責怪道,但雙眼卻失去了光芒。

「搶機票?搶咩機票?我唔知有咁嘅事。」我完全糊塗了,我還在夢中嗎?但我捏自己是會痛的。

「琴晚咪千叮萬囑你九點要搶機票囉,你仲大大聲話包喺你身上。」媽媽繼續生氣的罵。

被無中生有、莫名奇妙指罵的我,再也不能啞忍,於是便還擊︰「我一定無咁講,我都唔知有啲咁嘅事,無啦啦搶乜機票,咁想要你做乜唔自己去搶?假手於人仲怪人!」

媽媽看到我還擊更加火大,也不甘示弱說︰「自己做錯仲駁嘴?平時我咁教你㗎咩?吓?今日唔好好教訓吓你都唔得!」說罷她便拿出了藤條,無錯,我的家還是有藤條的存在。

「做咩呀?惡人先告狀,唔夠講就動粗呀?」我不知死活的繼續挑釁,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而爸爸、阿曦和阿晴則在一旁靜靜觀看事情的發生,表情異常的平靜,就像遊戲中的NPC一樣。

但我顧不上他們了,因為媽媽的藤條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一條熱辣滾燙的藤條痕,我忍不住「哇」了一聲,再配合咒語「你咁唔聽話?學人駁嘴駁舌?邊個教成你咁?」攻擊的威力加乘,使我除了受到物理傷害外,還受到了精神傷害。

我連忙後退數步,與媽媽保持安全距離。可是作為媽媽兵器譜頭三名的藤條一出鞘,絕不會這麼輕易便收手,我已經做好了逃跑的心理準備。

說時遲那是快,媽媽又再出手,我走避不及只好用手格檔,頓時手臂多了一條紅腫的藤條痕。再受這種皮肉之苦的話我一定會皮開肉綻,我決定逃離這個空間,但媽媽的攻勢沒有停下的跡象,我完全沒有拿拖鞋的空檔,只能極速開門,赤腳逃到走廊,不過背部還是捱了數下抽擊,藤條絕對是現代版的笞刑,絕不能留!

「衰仔包,唔好走!」媽媽邊喊邊追出來,見狀我更加拔足狂奔,頭也不回的繞着井轉圈。

說也奇怪,平常運動不多的媽媽竟然可以追着我不停的跑,還不斷叫喊,氣也不喘一下,相反地,跑了數圈後,我已經氣喘吁吁。

終於,我還是被追上了,身體捱了無數下的藤條攻擊,精神上也持續受到媽媽的責罵。擾攘久了,聲音越發加大,井內圍觀的人也逐漸多了,當然少不了那三家人。

那三家人正看着這齣鬧劇,詭異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令人渾身不自在,他們雙眼沒有眼白,眼珠烏黑,看着他們的眼珠會有被吸入黑暗的感覺。此刻我終於知道,一切都是他們在作怪。

那雙眼睛,難道不是都市傳說中的黑眼小孩嗎?怎麼美國的黑眼小孩也會來到香港,而且還長大成人有家室,難道他們都是透過專才通來的嗎?但專才通不會住公屋啊……

此刻的我思緒混亂,唯一想到的就是要先解除他們的催眠,就用痛楚來解除吧!

我停止了逃跑,反而迎着媽媽跑去,先出手握住她高舉藤條的手,然後一巴掌大力的摑下去,「啪」!聲響得全井也聽到,全井的人也譁然。

被我這麼一摑,媽媽停了下來,雙眼恢復了光芒,整個人也清醒了。她看見自己拿着藤條在走廊,尷尬得想鑽進洞,即時轉身跑回家。

而我立即掃視那三家人的位置,發覺他們都不見了蹤影,那麼快便回了家嗎?

等等,他們這次所在的樓層好像跟之前不一樣,是我看錯了嗎?我肯定沒有看錯,他們是轉換了樓層,但其他人好像都發現不了他們,為何古怪的事情總跟在我身邊?

「實不相瞞,井型屋其實係鎮魂塔。」江叔的聲音言猶在耳,難道他真的說中了嗎?那三家人都不是人嗎?

既然人不見了,當務之急是將爸爸、阿曦和阿晴由催眠狀態帶回來,我把他們帶到洗手間,再向他們澆了一大盤冷水,頓時藥到病除,神情不再呆滯。

為免遭到另一頓的打罵,我搶先在爸爸開口前向他解釋情況,他本來並不相信,但他又的確沒有了從外面回家的一段記憶,加上阿曦和阿晴言之鑿鑿的幫口,他才相信我。

「我哋都見到,眼好大好黑,之後就咩都唔記得。」阿曦說。

「我記得,係哥哥姐姐嚟,金色頭髮嘅。」阿晴補充。

「同我見到嘅差唔多,不過我就見到係有大有細,每次個井有人鬧交就會出現,有三家人,但佢哋今次同上次所在嘅層數唔同咗。」我努力憶述。

「妖!黐鬼線!做乜咁鬼濕?」此時,門口傳來阿旻的聲音,她從學校回來了,但心情不太好。

「有飯食未?」她大喊。

「未喎,啱啱發生咗啲事。」我回答的瞬間已經發現到異樣。無錯,她的雙眼失去了光芒,意味着她準備發飆,我得先下手為強。

豈料她卻異常冷靜,沒有大吵大鬧。

這很不尋常,不過我還是要防患於未然。我盛了一盤冷水,偷偷走到她身後,心裏默念了三聲︰「一、二、三。」然後「一盤冷水照頭淋」,她的雙眼隨即再現光芒,但隨之而來的是她的「連hit」。

「係咪黐Q咗線?做乜無啦啦淋我?乜天氣呀而家?」她不只出口,還出手奪走我手上的盤,用盤追打我一番,然後再盛了一大盤冷水向我走來,我也識趣的不再逃跑,任由她澆。

她發洩過後,我便向她解釋,怎料她卻回答︰「你都真係忽忽哋,催眠?都要我受先催眠到㗎,你真係唔識㗎喎!仲有你哋講嗰啲咩黑眼小孩,分分鐘係你哋隔太遠睇唔清楚,眼花睇錯。」

「但你啱啱真係雙眼無光喎,同阿爸阿媽佢哋一樣。」我繼續辯駁。

阿旻沒好氣的說︰「肚餓咪咁囉。」

阿旻所說不無道理,但我始終相信自己雙眼,為了求證,我便鼓起勇氣問隔壁的盧老太,她的答案令我震驚。

「細佬,你所講嘅三家人我就未見過,但係聽講呢度啱啱入住嘅時候發生過一場三家大罵戰,雖然只係罵戰無動手,但係之後三家人互相詛咒,死咗個靈魂都仲留喺度繼續嘈交。」盧老太最後補充︰「不過呢啲都只係傳說,無人證明到真假。」

所有傳說都有根據,撇除迷信成份最重的詛咒和死後靈魂部份,三家罵戰應該是真有其事,但這種事又不會有記載,所以也不能證明它的真偽。

我正在納悶之際,阿旻又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實嘈交成日都有,只係我哋喺個井度,啲聲應啲,大家又容易睇到其他樓層,所以先好似成日有啫。再講阿媽打你,又真係你唔啱,琴晚明明我都聽到佢叫你搶機票,你仲口口聲聲話包喺你身上,而家竟然當無件事,係人都嬲喇。所以根本唔關你講嗰啲咩黑眼細路同催眠事,而係呢度獨有嘅環境造成。」

無可否認,聽完阿旻的科學解釋之後,我的疑惑一掃而空,她說得真有理,真相應該就是這樣。

數日後,井內又傳來了大叫聲。

「細佬,開門呀細佬!」聲音來自十七樓二十八室,一個瘦弱蝦腰、滿頭短白髮、年約七十的老人邊拍鐵閘邊叫喊,遠處升降機大堂附近有保安觀看着。

「又係呢個白卡佬,」阿旻聞聲已經說︰「佢住十三樓,成日上嚟揾細佬,見怪不怪,佢細佬都唔係成日開門畀佢,佢拍一陣門就會走。」

我快速查看其他樓層,沒有人湊熱鬧觀看,當然也看不到那三家黑眼人,或許一切真的是我自己胡思亂想、眼花看錯罷了。

不過我真的很想說一句︰「十七樓真係好多白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