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勝地
自殺,在各種民間信仰或者正當宗教中都被視為是不應該有的行為。佛教中,自殺會被當成是殺生的行為,世壽未盡便結束生命是不能即時輪迴投胎的,要不斷重複自殺的痛苦直到世壽盡,才能進入輪迴;在基督教中,自殺的人是不能通過最後審判,不可以進入天堂。無論你有何信仰,自殺都是最差勁的行為之一。
可是,人的心靈是很脆弱的,尤其是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或者是傷心的事情時,理智往往會斷線,輕生的念頭便會湧上心頭,而部份人最後更會付諸行動。
可能是受由細到大的一句說話影響,大家真的相信「十八年後又一條好漢」,所以遇到不如意的事便選擇重啟人生,結束生命再重頭開始。
在各種自殺方式中,跳樓是非常方便的一種方法,而由於設計的關係,在井型屋就更常見。
十月的某個星期五,我放學回家,到樓下時看到我那面井被警察、記者和住戶擠得水洩不通,人群中隱約看到警察的封條把我那面井圍封起來。雖然我很好奇,但礙於人太多,我並沒有上前查看或詢問,不過都猜得出應該大事不妙,我迅速回家,居高臨下查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從上面看,井內放了一個帳蓬,有兩個醫護人員在帳蓬裏走出來,然後兩個衣着樸素的人便進去,一會後他們又再走出來,接着抬了一個等身大的鐵箱進去,大約三分鐘後再抬出來,從他們的動作看得出此時鐵箱變得沉甸甸,裏面已經裝了屍體。
無錯,有人跳樓了。不過仔細回想,再認真查看,剛才樓下看熱鬧的住戶無人覺得驚訝,在各層探頭查看的住戶也顯得很平淡,就連警察和記者也都習以為常,難道跳樓在這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嗎?
「細佬,人哋跳樓唔好睇,好易惹禍上身。」這突如其來的忠告嚇了我一跳,回頭看才發覺是鄰居盧老太,她個子不高,一頭花曲髮,是典型的慈祥老人,亦是這座大廈互助委員會的幹事之一,是十五樓的代表,住在這裏已經超過三十年。
害怕鬼的我,被她的話嚇怕,連忙對地下的死者道歉︰「唔好意思,我唔係有心㗎,細路仔唔識世界,唔好揾我。」
「放心啦,唔駛咁驚,」盧老太又說︰「之後我哋委員會會做場法事超渡佢。」
聽到這句說話我便放心了,最少他的鬼魂不會留在這裏,不會找我當替身。可是看到盧老太如此冷靜,又好奇又害怕的我還是制止不了那會殺死貓的好奇心,忍不住問︰「盧老太,點解有人跳樓死咗你都咁冷靜嘅?我見其他人都一樣,好似見慣哂咁。」
盧老太瞪大雙眼盯着我好一會,然後別個身背着我說︰「當你好似我咁住咁耐就自然會明。」語畢她便返回家。
盧老太的回答更加挑起了我的求知慾,我決定要查出真相,此時我腦內第一個想起的便是Tracy,此事可能她也會有興趣,不過我沒有她的聯絡,也不知她住哪單位,只是猜測住在二樓,那便盡管看看我倆有沒有緣份吧!
我換好衣服後便跑到二樓,此時大約是五點左右,地下的人群已經散去,只餘下兩個清潔工把地上的血跡清洗乾淨。我繞了二樓一圈,偷偷觀看每個單位內的人,但都看不到Tracy的身影,或者她還未回家吧!
既然找不到她,而我也不可能在這裏守株待兔,於是我便折返回家,尋求AI的幫助。
「XX樓跳樓事件。」我輸入了這句之後,AI很快便把相關的事故羅列出來。
「XX樓由二零一四年開始,每年最少也有一宗跳樓事件,全都集中在十月發生。死者年齡界乎十七歲到九十歲,其中四人為居民,八人為街外人,經警方調查後全部列為自殺案,死因無可疑。」AI一秒便把資料整理好,的確方便。
「不過,在居民之中有傳言是亡魂找替身,所以每年固定時間都會有人跳樓輕生,即使每次事後都有做法事超渡,依然遏止不了亡魂的行動。」AI強大得把江湖傳聞的事也能列出來。
「最後,數據顯示,亡魂已經鎖定了下一位替身人選,日子定好在二零二五年十月四日,你要有心理準備,把想做的事在期限前做好。温馨提示,你只要把源頭的事解決,亡魂能真正安息,就能破除詛咒。」AI最後的文字嚇得我立即把瀏覽器關上,這個惡作劇也太過份了,不知是誰教它的。
不過真的想不到已經有這麼多人選擇跳下井結束生命,也難怪無論是警察、記者還是居民都已經見怪不怪,沒有任何感覺。
可是,這不正正就是問題所在嗎?面對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但絲毫不覺得婉惜,也沒有表現出憐憫,只有習以為常,甚至冷眼旁觀和冷言冷語,人性也太恐怖了。
「鏘、鏘」……鐵閘傳來敲打聲,此時天色已昏暗,微弱的走廊燈映照出一個女生的身影,是我朝思暮想的Tracy。
「Tracy?好耐無見,入嚟坐。」我邊說邊拉開鐵閘。
Tracy面有難色,連忙轉移話題,凝重道︰「我有嘢想揾你幫手,你幫唔幫?」
「幫!你叫我實幫,不過係咩事 ?」我先答應然後再問。
「我想你同我一齊查吓啱啱跳樓嗰個人。」Tracy言簡意賅但卻語出驚人,我有點後悔剛才隨隨便便答應了她。
「自殺死,好猛喎,而且血肉模糊,我哋又唔知佢咩樣,又無佢個名,點查?」我反問。
「如果我知仲駛乜你查?」Tracy言辭犀利,但又的確有道理。
「咁點查?我又入唔到殮房,又唔識人做相關行業,連佢而家畀人運咗去邊我都唔知……」我無奈的說。
「你去二零零二室揾江叔,佢識問米。」Tracy告訴我這個情報之後,交代了數句便離開,而我則獨自一人去尋找江叔。
一直聽聞的問米都是女性,這次竟然是男性,我也有點出奇,但對於Tracy的說話我深信不疑,所以也沒有多想,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經到達二零零二室前。
「入嚟啦,門無鎖。」江叔在家內呼喊我,我頓時覺得很神奇,我還未敲門他便知我到來,果然非同凡響。
我推開門,屋內比我想像中整齊和光亮,完全不像電視中問米的場景,現場沒有一尊佛像或一塊神主牌,只有媲美私人樓的金璧輝煌裝修。而江叔,原來只是一個未夠三十歲的男士,衣着新潮,留着一個寸頭,上面剃了一些梵文,一身名牌,看他的排頭九成是公屋富戶。
「細路,揾我有咩事?」江叔直截了當的問。
「我想……嗯……想揾你問米……」我有點靦腆的道︰「啱啱跳樓嗰個人,我想同佢……傾傾。」
江叔上下打量我之後,拿出符紙然後問︰「好,咁先人叫咩名,你同佢咩關係,佢生辰八字係咩?」
我被他這些問題難倒了,因為我與他既無關係,也不知道他任何的個人資料,我乾瞪眼看着江叔,「擘大個口得個窿」,一時間啞口無言。
他看到我的反應後,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帶點邪氣的笑容說「得,明哂,邊個叫你嚟揾我?」
果然與Tracy的預測一樣,我搬字過紙,用Tracy預先教我的答案回答︰「紙巾。」
聽到這答案後,江叔上演了變臉國技,一秒間由邪笑變驚訝,再由驚訝變開懷大笑,表情管理能力之強,若非細心留意,根本不會察覺得到他的表情變化。
「過咗咁多年個衰女都仲唔肯放棄。」江叔小聲的自言自語吐槽,但臉卻流露出滿意和懷緬的笑容。
「細路,紙巾叫得你嚟揾我,你一定唔係咁簡單,我念在同佢嘅舊情份上幫吓你,你叫咩名?」江叔突然一本正經的問。
不肯放棄?舊情?他倆年齡相差最少十歲,那舊情是發生於何時?是Tracy還不願放下這段感情,要我來刺激他嗎?好,那我要表現得更好才行。
「我叫阿曉,係Tracy最好嘅男性朋友。」我挺胸收腹,頭向上抬,扯高氣揚的答。
江叔冷笑一聲,接着說︰「曉哥仔,乜都唔知嘅情況之下問米,你好容易會惹禍上身,你係咪firm想繼續?」
坦白說,我有被他的話嚇得猶疑了一下,但既然面對着Tracy的前度,我絕不能退縮,只好硬着頭皮點頭繼續。
看到我的堅決,江叔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恍惚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他帶我進房,這間房四面牆身都髹了黑色,沒有燈也沒有窗,只有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桌子上放了一碗米、一個打火機和數枝蠟燭。
江叔讓我坐好後便關上門,自己也坐下再點亮蠟燭,他閉上眼,口中唸唸有詞,接着他伸手抓了一小把米圍着碗撒了一圈,然後就像電影般,他閉上眼後整個人不斷搖晃,雙手不停拍枱,口中的唸詞逐漸大聲﹑逐漸清晰。
「申時亡者借我時間,前來現身!」江叔說完這句後,碗內的米被壓出了一個手指粗的凹痕,他本人則進入了靜止狀態,而我手心冒汗,害怕的靜待着事情的發展。
「細路!」江叔突然開口,但聲音和語調明顯是另一個人,他兇惡的說︰「你唔識我,揾我嚟做乜?」
「我……」膽小的我嚇破了膽,一時間接不上話。
「無事又揾我嚟?混吉!我要走,趕住投胎!」鬼說。
「唔好走住……我……有嘢想問你……」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但這難道不正常嗎?面前是真的鬼啊!有人第一次遇到會不害怕嗎?
「你叫咩名?幾歲?點解要喺度跳樓?」我閉上眼大聲問,藉此壯膽。
「細路咁大膽?我欣賞你!」鬼意想不到的順從︰「我叫毛全彬,三十六歲,十年前住喺度,不過住得好唔開心,所以要死都要返嚟跳樓累你哋班仆街!」
「你喺呢度唔開心啫,喺出面都唔開心咩?做咩要自殺?」我舉一反三,立即質疑他。
毛全彬被我這一問打住了,一時三刻想不出答案來,我見狀便乘勝追擊大喝︰「講!點解要自殺?」
或者是被我的氣勢所震懾,毛全彬開始向我道出真相︰「我以為搬走咗會過得好啲,唔會再諗返起,但原來唔係,個惡夢係會一直纏住我,揮之不去,我每次合埋眼都係呢個夢,每次都會嚇醒,我只有靠酒精或者安眠藥先瞓得到,有時仲要雙管齊下,我真係好攰,我真係頂唔順,點解要係我痛苦?」說到這,他流下了兩行眼淚。
「呢十年係我人生最痛苦嘅十年,我要結束呢個咁痛苦嘅人生。我試過好多方法去死,但全部都失敗,係詛咒、係詛咒呀!只有喺呢度跳落去先係唯一嘅解脫辦法。」毛全彬越發激動,我擔心他會衝出門再跳一次,連忙把座位移到門前擋住。
「咩惡夢?十年前發生過乜事令你有咁大陰影?」我很順勢的問,而且這都是Tracy想知的事之一。
「十年前,我見到……」毛全彬突然一頭栽進桌子,發出巨響,然後一動也不動,我伸出腳踢他,看他有沒有反應,可是他始終沒有再動。
就這樣過了兩分鐘,我猶疑應不應該報警之際,毛全彬又再動了,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江叔動了。他保持頭向前傾,手捏着鼻樑,紅色的液體不斷擺脫他的鼻落到桌子上,匯聚成一攤血,把米都染紅了。
「頂佢,走得咁突然,我個鼻都撞到凹。」江叔痛苦的抱怨道。
直到江叔說話我才稍為放心,罪疚感也減少了。不過Tracy交帶問的問題還未問完,我不好意思的問江叔︰「江叔,你Okay?做咩隻鬼走得咁突然?佢嘢都未講完,可唔可以再請佢上嚟?」
江叔捏着鼻,帶着鼻音回答︰「我咁樣你覺得我算唔算有事?隻鬼畀另一股好強大嘅力量扯走咗,睇怕好難再請到。」
我正苦惱該如何向Tracy交代時,江叔對我說出了這棟大廈的秘密︰「曉哥仔,你搬咗嚟唔係好耐所以唔知,實不相瞞,井型屋其實係鎮魂塔。相傳呢一帶因為曾經係刑場,好大怨氣,所以經常鬧鬼,而且啲鬼仲要係惡鬼,特別勁。港英政府當然唔信,但為咗安撫民心,所以喺度起咗三棟共六座井型屋,再派畀居民住增加陽氣,藉此用嚟鎮住啲鬼。但啲鬼太惡,唔會完全鎮得住,所以你見地下又好,分層都好,總有啲單位係吉咗,或者用嚟放雜物,目的就係畀啲惡鬼有個竇活動,唔好吓吓出嚟搞人。呢班鬼鎮咗喺度唔會有得落地府排隊輪迴,唔歸閻羅王管,久而久之佢哋就索性自己喺度做山寨王。而每個塔都有每個塔嘅規矩,而好似毛全彬呢啲新鬼渣鬼,已經成為咗惡鬼嘅玩具,唔好惹為妙。」
我聽完後毛骨悚然,不自覺的「吓」了一聲,原來我住進了鬧鬼的屋村,鬧的更是惡鬼,我成為了其中一個用作鎮魂的人,那其他的住戶知道嗎?我想起了盧老太的說話,開始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是,這都是相傳,不可能是真的吧?我住了數個月還未遇過鬼魂,或任何靈異﹑不能解釋之事,我想江叔都是想嚇唬我罷了。剛才的問米大概也是一場戲,肯定是因為妒忌我與Tracy現在的親密關係,所以想教訓我,才演了一齣鬼上身的戲,更用苦肉計騙取我的信任。不過他太看輕我了,這種程度還不夠那些電影恐怖,怎能嚇倒「身經百戲」的我?
我要揭穿江叔的騙局,連Tracy也辜負和欺騙實在是罪大惡極!要證明他問米是演戲有點困難,除非我有剛才的死者資料,但如果我能揭穿他知道我來叫我開門的把戲,不就是側面證明他是騙子嗎?
「你講到呢度咁猛,點解無聽過有人講話喺度撞鬼?」再真的謊言都會有破綻,我試圖令他露出馬腳。
江叔繼續以重鼻音的聲線回答︰「唔係無人講,而係無人聽到。作為一個默認有鬼嘅地方,你覺得政府會容許呢啲聲音流出,擾亂社會秩序咩?」
江叔的解釋乍聽之下很有道理,但想深一層,現在是二零二四年,真的有可能完全滅聲嗎?現在發聲的渠道這麼多,單互聯網就已經不能阻止,何況還有專幫人發聲的電視節目,實在無可能不洩漏半點風聲。想不到這麼容易便露出破綻,果然是倉卒的謊言。
「你講大話!現今世界邊有可能阻止到人爆料?果然你係一個江湖騙子,難怪叫江叔,江湖騙子阿叔!」我自信滿滿的揭穿他的謊話,有點得意忘形。
「曉哥仔,你真係細路,真係扮唔到大人嘅。」江叔沒有惱羞成怒,相反還耐心的向我解釋︰「你講嗰啲係治標,係人都知治標無用,一定要治本先得。政府作為香港最大最惡嘅機構,佢梗係治本,令到呢度啲居民唔會周圍講,再買多個保險,令到講咗都無人信,久而久之咪滅咗聲囉。」
再次,我的理性被江叔說服了,但我的感性不容許我認輸。我回歸基本,由自我出發,繼續辯駁︰「我未見過,點都唔會信你所講。」
「哎呀!曉哥仔,你啱啱先見完毛全彬,點會無呢?而且你話係Tracy叫你嚟揾我,咁即係肯定有見過喇,唔係你點識嚟?」江叔笑着說。他一牽扯到Tracy我便語窒,總不能說Tracy與他合謀愚弄我吧?
我無話可說,黑漆漆的密室令我倍感壓力,呼吸有點困難。我後退走出房間,普通燈光也令我覺得很刺眼,我很自然的低頭瞇眼,讓眼睛慢慢熟習燈光,卻赫然發現大門旁邊竟然放了一排電視,畫面全是大廈的閉路電視,其中一個更是江叔門前。
「原來係靠科技,果然係一個騙局,大騙子!我總算拆穿你個西洋鏡喇。」我怒氣沖沖,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去,我要把真相告訴Tracy,但我該去哪裏找她?
我落到二樓,又走了一圈,始終不見Tracy的身影,正想着要失望而回之際,在樓梯間,我碰到了她。我急不及待告知她江叔是騙子,可是她並不相信,還堅持要我告知她問米的結果。
「嘖!又係佢哋阻頭阻勢!」Tracy自言自語,但我還是聽得到,而且從她的表情能看出這幫人已經不止一次阻止了她。
等等,這不是騙局嗎?不是江叔自編自導自演的問米戲碼嗎?為何Tracy會說是「佢哋」?莫非江叔所說是真的,這裏真的是鎮魂塔?Tracy又為何想知十年前的事呢?
「其實呢,關於呢度嘅跳樓事件,我今日問過AI,我見你好想知十年前嘅事咁,唔知對你有無幫助……」我邊說邊掏出手提電話,打開與AI的對話展示給Tracy看。
她看完後異常平靜,開玩笑道︰「咁你有咩要做就好快去做,下一個跳樓死嘅就係你。」
我把目光移向電話,尷尬的傻笑,「我想約你出街。」這句說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幾秒後再抬頭望向Tracy,她已經消失無蹤。
我想她大概是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