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趟旅程之後,媽整個人性情大變。不單對我,對哥和爸也不再嘮叨。而媽在日本「失蹤」那數小時裡,去過哪裡、做過什麼,她由始至終都沒提起過。

雖然心裡充滿疑竇,但回港後,我重回社畜的崗位,排山倒海的工作量把我壓住,哪有心神和時間去想這些?而且說實在的,家裡少了一把煩人的聲音,真挺好的。加班加到累了,回到家沒有人逼我摺衣服,沒有人逼我吃生果,沒有人逼我睡覺,也沒有人問東問西。真正的寧靜時光。

以前曾和哥認真討論過搬出去住,但礙於支出太大而不得不放棄。現在小鳥繼續住在沒有上鎖的籠裡,不用設法逃走另覓棲所,也可以呼吸無盡的自由空氣,多好啊。那些提早安排母親入住老人院的人,不就是想這樣子嗎?

漸漸地,我把「池袋吵架事件」拋諸腦後,習慣了媽的改變。

直至上星期……

終於捱到星期五了。坐在辦公桌前的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按下電腦關機鍵。「Byebye。」跟同事道別後,便踏着輕鬆的步伐下班。我邊走邊掏出手機看,輕鬆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阿邦已經兩天沒回我WhatsApp了。

你下班了沒?在做什麼呢?

我盯着最後一通由我發出的訊息。為什麼沒有回覆我呢?我六神無主地走向巴士站,途中接過數張不知名的傳單,登上巴士,挑了上層靠窗位置坐下。

你在忙嗎?為什麼不覆我?

我在訊息欄這樣打。五秒後,阿邦上線。我緊盯着「上線中」的狀態欄,靜待幾個字變成輸入中。一分鐘過去,他始終沒有輸入中,便已下線。我失落地放下手機,抬起頭的瞬間,阿邦的臉孔映入眼前。但他不是一個人。他摟着一個看起來比我和他都年輕得多的女生,由下層走上來。那一瞬,我覺得他像極了一個馬伕,哄着不知世故的小女生接客,表情猥瑣至極。

兩人只顧卿卿我我,根本沒見到我,大搖大擺的從我的位子走過。我想馬上上前和阿邦對質。但結果到他下車,我也只能躲在位子,一邊生氣一邊偷偷抹拭多次想要落下的眼淚。

我恨透了自己的懦弱。

如果是性格剛烈的媽,她會怎麼做呢?或者說,如果是以前性格剛烈的媽。

晚飯時,我只吃了兩口,就躲回房間。明明吃飯時還勉強忍着,甫關上房門,眼淚便如泉湧的下。不知哭了多久,終於悄悄止住,此時房門「咯咯」的響了兩下。

「女,有紅豆沙。出來吃吧。」媽隔着門喊。

我猛力抽了抽鼻,含糊「嗯」了一聲,門外隨即傳來拖鞋踢踏踢踏的聲音,媽漸漸步離我房。我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唉,紅得要命。看起來要好一陣子才會消退。這副德性要怎麼出去?媽肯定會發現的啊。就像大一那年。

大一那年的學期結束前,我和初戀男友吵了架,回到家裡我就像現在這樣躲在房間哭。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我頂着紅通通的雙眼出去,媽一看就知道我剛哭過,居然劈頭問我是不是和男朋友鬧翻了。還沒有心理準備公開戀情的我感到尷尬又慌張,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然後媽也跟今天一樣煮了糖水。是腐竹雞蛋糖水。我走出客廳的時候,糖水就放在枱上,哥還沒回來,爸媽已回房間。糖水旁放了一張紙,紙上寫道:「你爸真的很麻煩,硬要我弄蛋花,明明就原顆雞蛋比較好吃。這碗是原顆的。世上的男人都是麻煩!」

眼淚又衝破才剛修好的堤壩湧了出來。我看着那張紙條,不禁像個瘋子般又   哭又笑。雖然事情的結尾有點溫馨又有點搞笑,但我還是想要避免一開始的尷尬。

「女,還不出來?我要吃光囉。」爸一連敲了數下門,在門外嚷嚷。

「知道了。」我再瞄向鏡子,眼睛仍然紅紅的。唉,不管了,再不出去他們也會覺得奇怪。

我走出客廳,媽剛好端着一碗紅豆沙來到我跟前。我還來不及避開,視線已和媽對上。我急忙垂下眼簾,接過紅豆沙。她肯定發現了。

「是不是想拿回房間吃?小心燙啊。」

聽到媽的反應,我有點驚訝地抬起頭。我身上的血液彷彿凝住了。我在媽的眼裡,看不到半點笑意,看到的只有彷如陌生人的冷漠。那一刻看着我的,並不是我媽。

我媽呢?

「哥,你有沒有覺得媽不妥?」我躺在下格床,向在上格床的哥問。

「不妥?什麼不妥?」哥反問。

「像是不再嘮叨,不再煩人,不再關心……變得有點太溫柔?」

「聽你這樣說說好像是。但這不是挺好的嗎?不像以前那麼煩。哎……哎呀,幹!害我輸了啦!」即使隔了一塊床板和厚厚的床褥,還是能聽見哥猛力把手機扔到一旁的聲音。

「你不要只顧打機啦,聽我說!」我嚷嚷。

「在聽。媽溫柔點不是很好嗎?以前我們都常抱怨她的啊。」

「但你不覺得溫柔得太超過了嗎?其實那次帶她去日本……」我把「池袋吵架事件」、媽回來後的異常態度,和她看到我哭過的反應,向哥娓娓道來。

「原來在日本發生過這樣的事?幸好媽懂自己回酒店,不然爸肯定會殺了你。」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不覺得媽很奇怪嗎?從小到大跟她吵完架,她也不會變溫柔啊。」

「我倒覺得挺正常啊。和女兒在外地鬧翻,還迷路了,多恐怖的經歷。性格有大改變有什麼稀奇?創傷後壓力症,你沒聽過?」

「什麼創傷後壓力症啊,何來創傷啊?」我沒好氣地說。

「在外地被女兒拋下,不是創傷是什麼?」

「哎,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後悔啊。我說啊,要是媽那一次其實根本沒有回來,一直失蹤,要怎麼辦?」我戰戰兢兢地說。

「什麼?你說得真嚇人。如果她沒回來,那每天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是誰?」

「我……怎麼知道?」

雖然那個人跟媽的外貌、聲線都一模一樣,可是,她真的是媽嗎?

這樣想着,心裡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