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遍池袋站和毗連車站的一帶地方，再以英文配合身體語言向車站職員查詢，也沒有媽的消息。撥了入境處求助熱線，對方以一貫官僚式口吻著我等。午夜十二時稍過，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酒店。媽果然不在。她又怎麼懂得自己回來呢？
浴室內，我伸手抹拭被蒸氣熏模糊的鏡子。鏡子裡的人，眉毛平直，眼睛不算大但好在有加深了眼部輪廓的雙眼皮。鼻子不高但鼻頭有肉，聽說這是旺夫相。沒有青春期夢寐以求的櫻桃小嘴，可牙齒總算潔白整齊。
「你和你媽年輕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都是美女啊！」有一次，媽請了初中同學來家裡作客，其中一人這麼對我說。其實媽現在也不差啊，五官還是很漂亮，只是臉發漲了而已。如果有人發現了媽，會知道是我媽，幫忙把她帶回我身邊嗎？如果樣貌相似是近親的特徵，那麼整容豈不破壞了這一特徵？現在人人都整得跟什麼什麼Baby一樣，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也像極了兩母女。
慘了。日本會不會也有人整容後跟我媽很像，誤會了我媽的身份呢？
唉，我在沒頭沒腦的想什麼啊。
我大字型仰臥在床上。我以為我會焦躁不安，但意想不到，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究竟是獨處酒店房間的環境使然，抑或心境使然……？我甩甩頭，把雙眼睜到最大，隨機盯着天花板的一點。
本想撐到入境處或中國駐日使領館回覆才睡，眼皮卻不爭氣地不斷垂下。數不到垂下多少次後，他們再無力打開，我就這樣沉沉睡去。
日光從窗簾縫隙逐點逐滴溜進來，像個頑皮的小孩想要溜進已關門但沒上鎖的玩具店，卻又害怕被老闆發現訓話。我轉過身想要躲開，睡眼間，竟看到隔鄰床上……側躺着一個人！
我嚇得完全清醒過來，身子馬上彈起。熟悉無比的一頭及肩黑曲髮和虎背熊腰映入眼簾。
「媽？是你嗎？」
擁有我媽背影的人依然躺着，一動不動。
「媽？」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身子湊近鄰床。「媽？」
我伸手正欲輕拍那人的手，那人一把轉了身過來。我定睛一看，眼前的人是媽無誤！
「女？你醒了？」以一個前一刻還在睡的人來說，媽實在有點太聲如洪鐘。
不過沒關係。我媽回來就好了，我那個聲音就是那麼大的媽回來就好了。
「嚇死我了！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昨天去哪了？你是如何回來的？」我抓緊媽的手臂問。
根據肥皂劇的邏輯，這時候我應該撲上前緊緊擁着老媽，二人相擁而泣，輪流說「對不起」，沒完沒了。可是從小就不是撒嬌女的我，實在做不出如此矯揉催淚的舉動。
「我凌晨回到房間，看你睡得那麼沉，就沒有喚你。」不見了一夜的媽看上去略顯疲累，更好像消瘦了點。「我記得酒店名字，幸好跟中文寫法一樣，寫了給警察看，警察就帶我回來了。」
我恍然大悟，說：「幸虧你記得酒店名啊。那你昨天晚上究竟去哪了？嚇死我了，我還撥了入境處的電話。啊，對了，要跟他們講你已平安回來。」
「那你有沒有打電話回香港啊？」
「沒有啦，我怕爸和哥會把我罵慘，所以打算再過一陣子，真的找不到你才打的。」
「傻瓜。」媽親匿地摸摸我的頭。這突如其來的親匿舉動教我不禁一怔。好像自十歲以來，媽都沒有這樣摸我的頭。害我不習慣有點想避開。
我微微縮起脖子，媽的掌心離開了頭頂，我準備再問她昨晚的詳情，媽的肚子恰巧叫了起來。
「我好餓，不如去吃燒肉？」
「燒肉？你不是不想吃嗎？」我瞪了瞪眼。
「你想吃嘛。反正我也想試試咱們中國的好吃點，還是日本的好吃點。」
「那好吧。」
＊
自從媽回來後，就彷如換了個人似的。不再嘮叨、不再嫌棄，對我的安排千依百順。可能那次架真的吵得太可怕了。恐怕她是不想惡夢重演，才讓着我吧。餘下的旅程，時間過得順暢。一轉眼就來到最後一天，要回港了。
我和媽在機場吃了簡單晚餐，就準備動身前往登機。啪嘞──我和媽離開座位時，她的腰部附近傳出一聲奇怪的聲響。初時覺得是骨頭折斷的聲音，以為媽閃到腰了，但想了想，覺得那聲音比骨頭折斷要來得低沉硬朗一點。
「剛剛那聲音……？你沒事吧？」我皺着眉問媽。
「沒事。老人家坐久了起來就會這樣。我沒事。」媽笑着擺擺手。
「真沒事才好。我可揹不動你的哦。」我總是忍不住調侃一下媽。
「沒事。」媽稀奇地沒有回嘴，只笑笑說。
飛機上，我在腦內回顧一次這趟旅程，思緒難免飄到「池袋吵架事件」。因為想想也覺丟臉，日後要引以為誡，故索性替其起了個名字。我的心又開始糾結，如同遇上氣流的飛機七上八下。有一句話，我必需要說出口，可是我怎樣糾結也說不出口。
「媽……」
就在同一時間，媽調過臉來。
「女，有一句話我要跟你說。」媽深呼吸。「對不起。」
我詫異得合不上嘴。記憶中，媽從來沒跟我道歉過。以她比石頭還要倔強的性格，竟然主動跟我道歉，真是變天了……「池袋吵架事件」威力真的有那麼巨大嗎？
「其實我也要說啦……對──」
「沒關係啦。」媽打斷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的確，不發脾氣的媽是挺好的。嗯，我也要改改我的臭脾氣。
「吵架的事我們就當作從沒發生過，以後不要再吵架了，我不想再迷路。好嗎？」
我悠悠點頭。媽微微一笑，再次把臉調去機窗一方。
我注視着媽的後腦勺，和她好像已沒那麼虎的虎背，心裡不禁泛起疑問。
你真的是我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