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偲齊,有一個大我三年姐姐,她叫偲樂,小時候便利店很時興一種冷飲叫「思樂冰」,所以她有個花名就叫思樂冰,後來簡化了就叫阿冰。我們在大埔一個公共屋邨長大,跟很多邨童一樣,屋邨的遊樂場就是我們的主題公園,滑梯是城堡,搖搖板是海盜船,馬騮架是怪獸,中間那個經常不噴水的噴水池是大海,在那裡不用昂貴的入場費,但有我們珍貴無價的童年回憶。
我們那個年代的小孩子,特別是在屋邨長大的,個個都像野孩子,大家的父母都忙着工作或搓麻雀,很少會管小孩子往那裡玩,小孩子自然有自己的世界,遊樂場自然有一套不成文的遊戲規則,年紀大的孩子王就愛作威作福,愛欺侮年紀少的好顯得自己威風八面。有個男孩叫小志,比我們大幾歲,他因為經常一身汗臭味,我們幾個女孩愛叫他臭狐志。這個人成天的愛在屋邨內流連,有時在士多外看其他人抽扭蛋,有時在社區中心看卡通片,有時在便利店享受冷氣,但最愛的還是在遊樂場做他的小霸王。
「喂,走開,呢個滑梯我們要用嚟做基地!」那個臭狐志最愛帶着幾個男生來叱喝我們女生。
那天,我、姐姐和住樓下的兩個女孩在滑梯頂玩拍貼紙,因為那裡可以擋風,在其他地方玩的話,貼紙會被大風吹走。
「我叫你地走,你地聽唔到呀?」臭狐志走上來,一手拿起幾張小甜甜的貼紙,那是我最喜歡的貼紙。
「俾返我呀!」我伸手去搶,但他舉起手,我根本碰不到。
另外兩個女孩已初他嚇怕了,匆匆的走下滑梯,只剩我的姐姐跟他糾纏。
「喂!你偷嘢呀!」姐姐年紀跟他差不多,根本不怕他,她伸手去搶,但力氣不夠,幾張貼紙眼看就要被他們搶爛了。
我急慌了,想跳起來爭,但一錯腳,整個人沿梯級滾下去,我躺在泥水地上,頓覺頭暈轉向,耳朵濕濕的,伸手去摸,摸出一手鮮紅的血。
我整個頭被繃帶包得像個印度阿差,我看見姐姐坐在急症室等我,她一邊臉頰紅腫了一片,我沒有問,但猜到是被父親那隻像銅鑼的手掌摑的,我望着她的臉,她望着我的頭,不知怎的,竟大家都笑起來!母親看見我們還笑得出,用客家話罵我們:「還笑!曉得死唔成?」
那一晚我頭痛得很,根本睡不着覺,我問姐姐那個臭狐志還會欺負我們嗎?我聽見在上格床的姐姐答:「下次如果我唔喺度,妳要自己保護自己。」
我們倆姐妹,小時候就是這種感情。
後來我們陸續升上早學,但被派不同的學校,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雖然有時還會談談自己的事,但很多事有緣有因,一時很難說得清,漸漸也就只說普通日常事,直到一次我在街上看見她跟一個男生拖着手走進一間戲院,我在睡房問她是不是在拍拖了?她很緊張的問我怎樣知道的?叫我不要跟父母說,父親一定會罵她,我說一定會替她守秘密,但一定要說清楚這個男生的追求過程,姐姐笑罵我是趁火打劫,那夜,我姐妹倆躲在睡房內,小聲小聲的,分享着她怕羞又甜蜜的拍拖過程,而我則抱着枕頭,幻想着自己的初戀感覺。
姐姐讀書成積好,家裡一直沒有擔心過她的學業,反而我就是讀甚麼都記不入腦,我經常對姐姐說,她可以分一些記憶力給我就好了,她有次對我說:「有時記性太好都唔係一件好事。」
我當時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但覺得她多了一分心事。
姐姐中五畢業後,突然對我們說要到美國留學,她說住宿學費可以自己負責,不會要家裡的錢,父親只問了兩句便沒有說甚麼,反正不要他的錢也就沒所謂,但母親問了很多事,一個女孩可以嗎?用錢多少?有病怎樣等等,問得姐姐都煩了,敷衍了幾句就算交代了。
有天我和姐姐到便利店買思樂冰,我忍不住問她:「家姐,妳去左美國會唔會返嚟?」
「係呀!一定要返嚟呀!」我知道她在說慌,但沒有再問她,我們就這樣站在便利店內,各自靜靜地喝光自己的思樂冰。
我們一家是在啟德機場送她的機,她行李不多,只有一個很便宜的行李篋,我奇怪怎麼沒有其他人來送她的機,但沒有問,我只覺得感覺很差,但說不清為甚麼。她進入禁區前,我們倆個擁抱了一下,她對我說:「將來我唔喺妳身邊,妳要自己保護自己。」
那晚我獨個兒在睡房內哭了很久,恨不得立即買機票去美國找她。
姐姐離開兩年後,父親在一次地盤意外跌斷了一條腿,從此也就要退休了,家裡手單靠母親一份酒樓工作不夠維持,我在中五畢業後便找了份售貨員工作,一半用作家用,一半僅夠自己開銷。我寫信問姐姐會回來看看父親嗎?她說大學入學試很緊張,遲些再說吧!父親罵姐姐忘記自己還有阿爸阿媽了。
幾年後,我收到姐姐的電話,她在美國結婚了,男的是個西方白人,叫Steve,樣子完全不好看,跟幻想的荷李活男明星根本兩回事,父親在電話用客家粗口罵她,大意就是結婚都不回香港?還有沒有父母這回事?走了以後不給家用啦?後來姐姐的電話都是我和母親接,父親完全不會跟她說話。
我曾經想過去美國探她,但那個年代簽證很麻煩,我戶口沒有積蓄,工作不是大公司,父親失業,加上一個年輕女生,這幾乎沒有可能辦到簽證,我問姐姐可以的話就回來一下吧!我很想她,她在電話說:「我喺呢邊都唔容易走開,我同Steve有d問題。」
她自殺的消息,是Steve在電話跟我說的,我英文不太好,只知道個大概是她這幾年有心理問題,因為之前曾經流產的事,一直有看心理醫生的,但早幾天當他回家時,發現她在浴缸割脈自殺。他說有些姐姐的私人物品,我們或者想取回,他會放在一邊等我們過去,身後事方面也等我們過去相量一下。
我拿着電話筒聽了他一大堆說話,似懂非懂,像聽着一個不認識的人的故事。
今天,我坐在往候機大堂上,等待往美國飛機,我看見有對年紀很少的姐妹,各自捧着一杯汽水在啜飲,我想起那個寧靜無事的夜晚,我着經和姐姐在店利店內各自捧着一杯滿載心事的思樂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