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潔嫻,父親是戰後走難來香港的,那個年代在香港生活的新移民,根本沒有想過政府會幫你多少,每天三餐都是靠自己雙手掙回來的,父親在香港沒有親人,跟幾個同村的鄉里穿雙破布鞋就翻山來到香港,有人說打鐵廠請人,父親就跟了去,僱主每天給兩個饅頭,在走廊給一張爛草蓆睡覺便算包吃宿,沒有人會說剝削無理,因為比起殘酷戰火,沒有空襲警報的香港晚上是個天堂。
父親是在打鐵廠旁邊的塑膠廠認識母親的,擺酒地方在一間很普通的酒家放兩圍算做足了,外家也沒有嫌父親窮,反正那時候窮根本是社會常態,只要肯做的話總不會餓死的。
石硤尾大火後,政府起了第一代七層公屋,父親好彩被編派上樓,母親是懷着我搬進去的,我家在七樓,母親作動那天,父親邊扶邊推的拖着母親走下七層樓,母親說每下一級樓梯都幾乎忍不住要生我出來,好不容易走到地下剛巧趕上一輛巴士便衝上去,途中還停了幾個站才到醫院,母親每次跟我說這個過程,我都覺得難以想象。
我在那種老式公屋長大成長,很多人說環境惡劣治安很差,但可能我自少住久了適應了那裡的生活,例如去公用厠所要找多個人作伴,看見有道友在梯間吸毒不要多事不去望,有些變態咸濕佬在厠所外不懷好意便要先惡言相向,撞見有黑社會打架便掉頭走,其實邨裡的事我也沒有多理,直至升上中學那年,一天放學後遇見他。
他叫虎,也是住屋邨的,那天我如常放學,如常回家,就在轉上樓梯後,我看見胸口一灘血跡的他,他躺在樓梯上幾乎要死的樣子。這種終日打生打死的男人我自少見到大,通常這類飛仔我是當沒有見過然後掉頭走的,而就在我走落樓梯時,有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拿着牛肉刀衝到我面前,問我:「喂,有無見到有個男人成身血走過?」
我當時嚇得都不懂說話,只管搖頭,幾個人然後就往大街走去。人生的事就往往轉變於一時決定,如果當時我就這樣回家的話,我人生就不會出現阿虎這個男人,也改變了我一生。我沒有立即回家,當時的我都不知道在想甚麼,只知道我就這樣走了的話,這個男人一定會死在那裡,我回頭走上樓梯級,他依舊躺在那裡,但張開了眼,嘴上吸吮着一支煙,一臉疑惑的望着我問:「點解唔爆我出嚟?妳唔驚佢斬妳?」
我當時就有點氣!幫了他還沒得到一句「多謝」還要恐嚇我?我沒理睬他就逕自走上樓梯。
沒走幾步,他叫住我:「喂,當做好心,幫我買支水好唔好,我流血都流死啦!」
就是這句話,我心一軟又幫他買了支水,他當晚躲在一間天台小學的士多房內,他說斬他的人是邨內其他幫派的,待他的大佬跟他們大佬講數之後,他便會無事。他跟我講了很多黑社會如何爭地盤如何講義氣的事給我聽,我都沒聽進耳內,只覺得為了一檔賣魚蛋粉便打生打死很傻很幼稚。

「咩魚蛋粉呀?白粉呀!傻妹!哈哈…. 呀!」阿虎一笑傷口便痛,我問不要去醫院嗎?這樣會死的。
「我呢種人邊有咁易死呀,我仲要發圍架!」
「咩發圍?」
「出九龍囉!殺出尖東囉!搵大錢囉!講妳都唔明啦!」
我當時真的不懂,只知道從此開始認識了一個古惑仔。
那個時候的女孩子讀了兩年中學算很高學識了,家裡條件不好正等人做事賺錢養家,我就沒有再上學,跟母親去了她的塑膠廠上班。我會兩句英文經理安排我做組長,比一般女工多二十元一個月,算很好待遇,母親的同事知道她有個女兒做組長也替她高興,反而我倒沒有感覺,可能是反叛期的關係,我覺得跟母親做同一樣的工作很沒前途,我應該做一個時尚女性,去尖沙咀、中環做寫字樓女郎才對,再不是也應該穿著有型做個售貨化妝也好,絕不應該躲在工廠做個工廠妹。
阿虎知我出來上班,便開始在工廠門口接我收工,可能就如他所說的發圍,他有一輛自己的私家車,賺錢很容易,也很會花。工廠的人看見有車接我也羨慕我,女孩就是喜歡這種虛榮的感覺,我們去舞會去酒吧消遣,阿虎很會在我身上花錢,雖然父母很有意見,但也阻不了我喜歡阿虎,我知道跟着阿虎一定會幸福。
後來我有了他的BB,我問他何時結婚?他說隨時都可以,但一定要擺幾十圍酒讓我嫁得風風光光,這個男人這張嘴就是有這個辦法,我聽得如痴如醉,問他有錢嗎?他說就欠一點點,只要我肯幫他的話,一次就夠結婚擺酒買樓了。
他說的辦法就是要我幫他運毒,他將大包小包的白粉塞給我,要我塞進胸圍內褲,他說差佬不搜大肚婆,他很多兄弟的老婆都是這樣幫手賺錢的。
「真係會無事?」我問阿虎,然後望着鏡中的自己,胸前誇張的加大碼胸圍內,我細小的一雙乳房幾包白粉緊緊包圍着。
「阿嫻,我點會想妳有事!我寧願自己有事都唔會令妳有事。」他再將兩包白粉交給我,說:「塞入底褲,塞實d。」
我是在街上預備接觸接頭人時,被警察拉的,一個女警伸手過來摸我的胸圍,她問我有幾多包?我裝傻問甚麼?她大聲喝我:「八婆!白粉呀!仲扮嘢!」
我當場就嚇得只懂得哭,我遠遠望見阿虎在對面馬路,他看見一切,我想他來救我,我嚇得腳軟了,他說寧願自己有事的,但他沒有過來,他掉下手中的煙頭走了,警察問我甚麼都聽不到,我再有反應時是回到家中被父親罵我是蠢貨是無腦是白粉婆,他怒氣一衝便想趕我出街,街坊看見都勸說話慢慢講,肚都大了怎樣在街過?母親哭得不說話,我哭得糊里糊塗,一家三口亂七八糟地過了一晚。
我在監獄過了七年,兒子俊新在裡面出世然後交給父親照顧,阿虎一眼也沒有看過我,也沒有找過俊新,我當他死了。出來後,我在父親開的五金舖幫手,兒子還小,加上母親因為中風半邊身癱了要人照顧,我便在舖頭與家兩邊忙,從此沒有想過男人的事。
有個叫阿雄的男人是熟客,他有間小型裝修公司,發達沒他份,三餐倒不成問題,他傻傻的經常借故問我這樣那樣,我忙到出煙根本沒空睬他。但竟然是父親留意起他,有天父親吃飯時對我說:「成世一個女人咩!都係時候搵個男人啦。」
阿雄第一次約我竟然是約我行山!我平時開工都累到要死,放假去行山?故且應承他去一次,用了半條人命去到山頂,遠眺望去,竟看到從來沒有看過的風景,雲高草低,自有一番樂趣。
「係咪無後悔上嚟呢!行山就好似做人咁,辛苦行多一步,可能就望見更好風景,好多嘢你付出左,後來先至有回報。」阿雄對我說。
我回想自己前半生的妄撞糊塗,眼睛一熱便哭出淚來,這個阿雄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今天俊新的第一個小孩出世了,是個男孩,我和阿雄趕到來醫院,隔着玻璃窗望着躺在嬰兒床的小BB,頓覺人生路遙長,每踏一步,都是有屬於自己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