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淑賢,生於一九七零年一月,那一年是狗年,但我屬雞。母親年輕時,跟外婆去算過命,那相士說如果將來她的子女是屬狗的話,會母憑子貴,一生都會很旺她。年輕的母親記着這句說話,也一直打算待到狗年才好生孩子,但人算不如天算,在工廠打工的母親愛上同樣在工廠打工的父親,情到濃時一切都拋諸腦後,母親未婚懷孕也只好跟父親匆匆結婚,那一年母親二十歲,父親也只不過二十一歲,我出生時,是雞年農曆十二月,還差半個月才算狗年,母親以後的日子就一直狠自己怎麼不忍多十幾日,她說這十幾日就改了她的命。
父親這麼年輕便當上父親,自然是耐不住在家看孩子的,他樣貌英俊,不用主動也自然很多女孩想親近他,結果他經常在外東走西轉的惹來很多桃花債,也有女孩故意打電話來我家找父親,母親自然是氣不過就跟父親吵,這樣一吵,父親更不愛回家。母親帶我回娘家,哭着跟外婆訴苦,我在廚房聽到外婆細細說:「怪就怪妳生左個女,男人都係鍾意仔多d嘅!」
可能天可憐見,母親再懷孕了,還給她生了個男孩,弟弟叫國賢。母親待他如天賜寶貝,一天到黑就抱着親着,像照顧個玻璃娃娃一樣緊張。弟弟的出現令我變得賤了,媽媽要抱着弟弟,家裡其他粗活家務自然就我負責,我也只不過是六、七歲的人仔,卻要像個妹仔般被母親差來弄去。有次我把弟弟的奶樽倒瀉了,母親二話不說一把掌就摑過來,我完全是飛出去的撞向枱角,血流了一面,額頭那條疤到現在還留在那裡。
外婆說錯了,父親沒有因為弟弟的出現而留在這個家,他跟一個做舞小姐的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家。母親不甘心,軟的試過,硬的試過,還是留不住他,有次母親拖着我,抱着國賢,去了一個屋邨找父親,但應門的是個女人。坦白說,以我當時的審美標準來說,她不漂亮,我不知道父親為甚麼選擇她而放棄我們一家三口,我相信母親當時所想的跟我的差不多,所以她的情緒是激動又疑惑的。
那女人隔著鐵閘應付,母親問我父親在那裡,她說不知道,母親不肯走,國賢又大哭,一片吵吵鬧鬧,那女人拋下一句:「俾我做男人都唔想見到妳啦!要喊去妳老母墳前喊啦!」,然後「彭」一聲便關門,只剩我們三人傻傻的站在那裡。
那女人的說話雖然難聽,但我想她說出了父親離開母親的真相。
但令我母親崩潰的不是這個女人,在我十二歲的那年,一天家裡只剩我和國賢在家,家中有一張小型摺枱,那年頭還不時興家居安全,摺枱沒有現在的安全扣,國賢在枱底玩他的積木,我在房裡做功課。到我發現他被夾在摺枱下面時,他已經斷氣了,整張臉都紅得發紫。我當時嚇得只管哭腳都軟了不懂站起來,後來我的記憶就是母親的尖叫聲、哭聲、她瘋狂的向我揮動巴掌,還有一堆的救護員、警察,一個女警看我差點都被母親打死了,硬拉開了她,母親那張要撕開我兩邊的表情比很多恐怖片還要可怕,她口裡不停吟着一句:「我應該一早落左妳呢個短命鍾!」
我不知她當時是瘋了才說這句話,還是這是她最後一句在清醒時說的話。因為她很快被判斷為有暴力傾向精神病人,要入住青山精神病院,病發原因就是一堆的打擊導致她精精崩潰。我只好跟外婆生活,但也可以想象得到,在外婆眼中,我是個趕走了父親、害死了弟弟、逼瘋了她女兒的三級極度不祥天煞孤星,外婆幾乎每天都是懷着不安與緊張的精神狀態跟我活在同一間屋裡面,她每隔一個小時便向觀音上一次香,這令到家裡每刻都像煙薰雞一樣。
但很顯然不是上香上得多就是好的,一天我放學回家時,發現外婆倒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救護員來到時說斷氣已經一段時間,初步推測是濃煙引發了她的心臟病,不會送院只好等黑箱車送走。我一個人坐在家裡望着躺在地上的外婆屍體,心裡沒有特別難過,倒覺得一切像有個終結般舒坦,身邊所有人終於都給自己剋走了。

我遺傳了父親英俊的樣貌,升上中學開始發育時就有男同學對我有意思,但我自己知自己事,凡在我身邊的都似乎沒有好下場。有一個叫阿康的男生,他很死纏難打,經常要約我看場電影又或者去麥當勞我都說不好了,有次他說他就住我附近,一起回家倒可以吧!
我很認真的說:「我無可能阻止你返屋企,但係係你返自己屋企,我返自己屋企。」
他似乎聽不懂我意思,沿路就貼着我走,一邊問我放學後喜歡去那裡玩,喜歡吃甚麼,一路跟我回家,我說不要跟着我啦,你沒有好結果的。
怎知他說:「通常呢句嘢係我講架。」
我沒好氣跟他解釋我的童年往事,他也每天跟我行回家,漸漸地我也開始沒有抗拒他,還對他有了好感,有次說再見時,他約我隔天去大圍單車公園。
我說:「單車?我唔識架!」
他神氣地說:「我知呀!我可以教妳。」
那晚我緊張得沒法入睡。
隔天我預早了出門,站在大廈門口等他,他準時出現,我望見他在對面馬路下了巴士,他也望見我,但他看不見燈號還是紅燈。
我嚇得大叫,整條街的人都望向我,所有的回憶一下子冲向我腦袋:瘋了的母親、夾在枱底的國賢、心臟病發的外婆,我雙腳一軟,整個人跌倒在地。
「喂!妳無事嘛!」阿康走過來扶起我。
我甚麼也沒說,只管緊緊的抱着他大哭,如果不是那輛小巴及時煞掣,我不知現在的阿康會怎樣?
後來我在單車公園跟阿康說了我的往事,他猛笑說現在甚麼年代了?他才不信甚麼「天煞孤星」?他說他的家族人丁很興旺,阿爺那一代已經生了七男兩女,他父親也生了三女兩男,他是家中孻仔,他阿爺大壽影大合照,像學校影畢業相。
他當時捉着我的手說:「如果妳係信命嘅,睇下邊個影響邊個?」
今天,我跟阿康與我們的女兒來到城門河畔,我望着女兒踏單車的背影越走越遠,我問阿康還記得多年前,我們在單車公園的對話嗎?
他假裝想了一想,問:「啊!妳講生仔嘅嘢?」
「生你個頭呀!」我鎚打了他一下,踏上單車,追趕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