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秀群,出生在一個尷尬的年代,我比戰後第一代小十幾歲,但還未追得上戰後經濟起飛的六、七十年代,我這一代人成長於被人忽略的社會夾縫。
父親隨戰後偷渡人潮來到香港,投靠一個同鄉在灣仔石水渠街擺檔賣菜,那個時候在街上搵食的,爛仔會來收保護費,警察會來找着數,下雨天開不了檔,三餐很難維持,好彩後來灣仔街市有個菜檔招頂,父親問朋友借了頂手費,算是給自己一個有瓦遮頭的地方,生活尚且穩定下來,還在街市認識了經常倍母親來買菜的阿金,阿金是水上人,一星期有一天會在灣仔碼頭上岸,陪母親辦些事,到街市買些吃的,那個時候的阿金是二八年華的少女,父親第一眼看見便喜歡,經常藉機會向阿金母親攀談,阿金母親看出苗頭,也喜歡父親為人老實,但那個時候風氣保守,這樣一句來一句往也要等到一年之後,他們才去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阿金就是我的母親。
他們婚後一年我出世,一年後多了一個弟弟。那時的家在太原街的唐樓,是一屋三伙分頭、中、尾房那種第一代劏房,我們算是經濟好一點的,可以租頭房有窗的房來住。中房住了個愛打扮的姨姨,她身上永遠有種很香的味道,我很愛嗅那種味道,母親永遠不會有這種香味的,她只有那種鹹鹹腥腥的海水味。她對我很好,每次見我都會給我一粒糖吃,不是土產的糖,是那種名貴的外國糖,特別香甜,就跟她身上的香味一樣。但母親似乎不喜歡她,我聽她跟外祖母說過,那女人是不正經的,做吧女的,攪男女關係的,當時我不明白,但覺得她很神秘,也覺得她很漂亮,比我所認識的所有女親戚都要漂亮。但後來她突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那裡,包租公要踢開她的房門,掉了她很多衣服,事情熱鬧了一陣子,母親說可能嫁人了,父親說可能被人殺死了,尾房的嬸嬸說在尖沙咀見過她,在大人們高談闊論之時,我偷偷的走進中房,藏起了一支屬於那個阿姨的香水,是很漂亮的火柴盒形玻璃樽,裡面流躺着橘子色的液體,我會在家裡無人的時候,輕輕按噴一下,然後將鼻子撲向那些消散極快的水珠來嗅,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也知道美好的東西原來很快便會消逝。
父親婚後沒有賣菜了,因為外家的關係,他改行賣魚,與母親兩個人在灣仔街市找到個魚檔做生意,我們的經濟條件也越來越好,當我小學四年級時,父親買了一個唐樓單位,那裡一直沒有賣出去,直至很多年後被政府清拆。
我小學畢業後,父親說女兒家讀書認幾個字就夠了,要我到魚檔幫手,但我不願意,我一直不喜歡那種魚腥味,也討厭吃魚。父親逼我,說弟弟將來要做寫字樓工,魚檔一定要我來幫手,我勉為其難去了一兩天,但總是找籍口離開,父親用罵的,母親便用軟的,她說:「你出外面做甚麼工?份份工也受氣的、也辛苦的,倒不如幫自己父親!」
「我不怕辛苦。」我說了這一句話,就沒有再回去街市。
我在百德新街的大丸日本百貨找到一份化妝品推銷員工作,當時的大丸很時尚,是高級地方,我穿起那一身售貨員制服後,覺得自己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如果拿大丸跟街市相比,那是天堂與地獄這差別。但自從我找到這份工作以後,父親對我很不滿意,說一個女孩子站在店內被人評頭品足很不似樣,他覺得愛化妝的女孩都是貪慕虛榮的市井的女孩、是吧女、是愛攪男女關係,我每次談到工作都跟他鬧得很惡劣,有次他不肯讓我好過,說再去大丸上班就別再回家啦!
「你說的,我就搬出去住。」我拋下這句話後,就離家出走。
但一個女孩子可以住那裡?住了幾天朋友的家後,一個同事知道我找地方,說他的地方有房出租,問我住天台屋有問題嗎?我說只要便宜就可以,結果我就搬到上環一個天台屋住下來。
第一晚睡到半夜,我摸到被褥濕了一大片,亮燈一看,原來外面下大雨,屋頂穿了個窿漏水,一直落在我的床上。正當我忙於找辦法堵住那個大窿時,有人拍我的門。
「嗯,妳新搬來的?」是個男人,我認得也是住旁邊另一間天台屋的。
「甚麼事?」我沒空閒來聯誼。
「我幫妳上屋頂找些東西暫時塞住吧!」他指着那個窿說。
「很香……」他笑說:「炒牛肉?」
「是。」不知怎的,我竟然覺得尷尬。
「要我幫手嗎?」他問。
「幫手吃?」我笑。
「不……不是,我買了蟹,我煮來一起吃好嗎?」他舉起手中的膠袋,我才留意到是蟹。
那晚,我們一起睡了,以後很多年,當人問起我怎樣跟這個男人開始,我都說就因為那幾隻蟹。
阿狼是個車房仔,在大坑的一間小車房工作,但我不介意,我覺得只要他夠愛我,他做甚麼工作都不重要。幾個月後,我有了BB,他說願意做BB的爸爸,但生小孩要用很多錢,他要賺錢,想參加澳門賽車,他說只要贏了冠軍,將來我們一家都有好日子過。
結果我借了幾千元給他,在去澳門前一晚,他說要在車房準備一下,明天在碼頭等他一同上船。但我等了很久還不見他,於是去車房找他,老闆說阿狼已經無返工幾個月,我問他不是要去賽車嗎?
「哈哈……賽車?」老闆與其他人笑到肚子翻。原來阿狼一直有個女朋友,那個女人要阿狼的錢,阿狼就問我要,我借的錢全部落在那個女人手上。我哭着回家,不知如何是好,追債的人去大丸找我,公司不喜歡這種事,逼我辭職。我肚子越來越大,根本找不到工作交租,只好挺着肚子回去找母親。
母親一見我的肚子便嚇壞了,他問父親是誰,我說不要問了,她聽後比我哭得更厲害。反而爸爸比我想像的平靜,他罵了幾句,發了一下脾氣,便沒有再說甚麼。弟弟沒有再上學,到街市幫父母手,父母不准我出門,怕被人看見笑話,結果我就這樣躲在家裡直至作動喊痛,趕到醫院時,BB的頭都已經出來了,是個女孩,我叫她做天恩。
天恩出世時很可愛,眼睛像我,鼻子以下像阿狼,她愛笑不愛哭,我們都說她一定是個聰明乖巧的女孩。但直到她三歲,還未懂叫一個字時,我才懂得怕,醫生說她聽力有問題,只有正常人的兩至三成。天恩上不了正常學校,那個年代弱聽就跟弱智的差不多,沒有太多學校願意接收,我只好在家帶她教她。家裡平白不養閒人,父親沒說出口,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提出去街市幫手,他也自然沒有反對。
天恩就是這樣在魚檔長大的,可能有隔代遺傳,她愛魚,也懂得分辨不同的魚,黃花、桂花、紅衫、寶石,她一看就懂分了,反而我心不在此經常弄錯。有個男人我認得他經常來買魚,他外表正正經經的,戴副大眼鏡,穿恤衫短褲皮鞋,來到都是一個人,沒有女人在旁邊,我發覺他總愛叫我幫他選,又問我怎樣弄才好吃,有次我試探他:「你問你老婆就知啦!」
他笑笑口答:「我一支公住邊度有老婆呀!」
這個男人叫阿權,是個房屋署公務員,他第一次約會我竟然是去他部門辦的聖誕聯歡會,就在他的寫字樓內,吃吃蛋糕、交換禮物那一種。他抽到一個毛公仔,交給我說送給天恩,我接過後,很認真的問他:「佢聾架!你有無想清楚?你同我一齊,就要養這個女兒!」
他當時沒有說甚麼,只是很用力的把我的手握住,我在聖誕歌聲下哭了出來,哭了很久,三個月後,我跟阿權結婚,做了何太。
天恩果然是聰明的女孩,我們為她配了助聽器之後,她的學習能力跟平常人無異,甚至遠遠追過同齡孩子,她大學畢業後在公家醫院當醫生,幾年後,跟同是醫生的大學同學結婚,很快生了個女兒,他們叫她韋喬,我叫她喬喬。
今天,外面陽光燦爛,我帶着喬喬到樓下的公園玩,「不要走太快呀!」我對她喊。望着她一跑一跳的遠走,幾片落葉飄過,猶如當年那支橘子色香水的水珠,輕輕散落無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