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

我常常想，十年後如果真的在路上見到她，我們仍會是朋友嗎？

中三下學期，我被班主任調位到她的旁邊。
她是我班出名的怪人，皮膚白得像吸血鬼，全年不分季節地穿著長袖冷衫，電線長期從冷衫的藍色V形領口溜出，耳筒連上堂時都一直塞在耳朵裡，從早會到放學都不跟別人說話。
班主任大概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我上堂傾偈，結果我坐下不夠5分鐘就把手伸到她面前猛揚︰
「你成日塞住隻耳，究竟有咩歌咁好聽？」
她本來托著頭，中分的短髮從臉旁垂下，長期擋住了半隻眼睛，我一直以為她應該是眼睛長得像豆鼓的那種女孩，但她一轉頭我就發現自己猜錯了。
她望著我，用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向我提出疑問，眼裡是令人窒息的清澄。
我定了定神，好不容易再問︰
「我、我問，你聽緊咩歌？」
她沒答話，只是摘下了一邊耳筒，面無表情地遞到我面前。
我不甘示弱，搶過來就塞進耳裡，聽到一陣熟悉的歌聲。
「咩呀？咪《明年今日》？做乜聽咁舊嘅歌？」
「……係《十年》。」
「都只係換咗國語詞啫。」
她用眼角睨了我一眼，俐落地收回自己的耳筒，中止了對話。

我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很不服氣。
我上網找到那首十年，把整首歌背了下來，然後上堂的時候就在她旁邊唱︰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
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
她聽到我的歌聲，錯愕地轉過頭來，像看見一個傻子那樣笑了。
明明是恥笑，那笑容卻是出奇地清澄，而且異常好看，好看得我也忍不住跟著她笑了起來。
她告訴我，她喜歡《十年》，因為《十年》的時間跨度，比《明年今日》更深刻。
我心想，才十四、五歲的人說什麼十年前後，會不會太誇張？十年前才讀幼稚園吧！
但我還是把陳奕迅的歌都找了出來，在家裡聽了一遍又一遍。
每到沉悶的中文堂和英文堂，我就遞出手向她要一邊耳筒，然後托著頭跟她肩貼肩一起聽歌。
每次認出前奏後，我就喊出歌名，然後裝模作樣地跟著唱起來。
每次，她都嫌棄我唱得難聽，忍不住伸手打我。
但當她打我時，那個笑容卻深深刻在我的心底。
她的美都沒有被人發現，真好，真好。

陳奕迅出新碟那天，我在lunch time時跑出去買，然後跑回課室裡拉住她的手，直跑到後樓梯最上層。
在那扇通往天台的上鎖鐵門前，我跟她並肩坐著，一口氣拿出CD和問我媽借來的陳年Discman。
鐵門上的天窗滲進光來，她整個人彷彿在發光︰

「你……你咁快買到嘅？」
我臉上發熱，還好剛才跑了那麼久，她應該不會發現我正臉紅。
我們還是像在課室那樣，一人一邊耳筒，聽著陳奕迅的歌。
不同的是，坐在後樓梯的我們，距離變得更近了。
她合上眼睛傾情聽歌，彷彿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我看著她隨意地放在樓梯級上的手，卻無論如何都冷靜不下來。
就只剩這麼一隻手的距離了。
她毫無防避，只要我的手再伸過一點……再過一點點……
這時她卻張開了雙眼，興奮地看著我︰
「頭先果首歌好好聽呀！我好鍾意！」
「係……係咩……我、我都係呀……哈……」
我把手縮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沒想到，那一隻手的距離，卻是我們之間的永遠。

那天跟她躲在樓梯聽歌，走掉了lunch後兩堂中文堂。
這事被臭脾氣的老姑婆Miss Lee發現之後，罰我們去教員室企了兩個小息加兩個lunch time。
同學起哄，我們的緋聞一下子變成課室笑話。
我連連笑著否認，說我們只是心急要聽CD，叫他們別多想。
說的時候，忍不住偷偷望向她。
我很想知道，她會怎樣想呢？
她卻還是一如以往，用耳筒隔開了所有人的聲音，無法從她的表情上得到一點端倪。
就是由這時開始，班花常常找我聊天，說她也喜歡陳奕迅。
一開始，班花說有辦法弄到演唱會的門票。
後來又說，其實是live show的門票。
最後班花說，原來那門票只有一張，只能給我一個人去。
因為班花跟我越來越熟，緋聞的女主角變成了班花。
我問她︰
「你終於甩難啦！係咪覺得鬆一口氣呢？」
她托著臉白了我一眼，彷彿我在說蠢話。

傳聞越來越盛，我跟她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有天她回到課室時看到班花跟我說話，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快。
班花馬上從她的座位起來，坐到我的桌子上。

我側頭悄悄望向她，卻被她的短髮擋住，看不見她的臉。
由這一天起，她變得不一樣了。
雖然我問她要耳筒聽歌她還會給我，但她卻不再望向我。
我跟她說笑，她也不再有笑容。
她生我的氣了嗎？
我做過什麼惹怒她的事了嗎？
還是，她害怕再跟我傳緋聞？
我完全無法得知她正在想什麼。

我想了很多辦法，想怎樣再跟她拉近關係。
想來想去，我對她的了解，只限於她很喜歡陳奕迅的歌。
不知哪天我決定了，要買《十年》的CD，內夾一封信送給她。
但找過很多CD舖，偏偏就是沒有《十年》那張國語碟。
所以當班花說她可以把陳奕迅由出道開始的CD全借給我時，我高興得不得了。
我們約好了，去後樓梯頂層交收，不要被老師和風紀發現。
小息的時候，我跟班花先後去到後樓梯頂，她拿著一袋CD，逐隻逐隻給我介紹。
我仔細看了一下，就是沒有《十年》的那張CD。正想問，樓梯突然傳來腳步聲。
我們擔心風紀來了，手忙腳亂地把CD收起。
那人走了半層樓梯，腳步聲卻突然停住。
我轉過頭來，視線就在那瞬間凝結。
她就站在那裡，在天窗的微光中，以清澄的眼神盯著我和班花。
我的心唐突地一跳，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sorry，打攪晒。」
她輕輕留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我過了幾秒才清醒過來，跑下樓梯去追︰
「喂，等陣！」
她沒聽到我的話。
「等等我！我有嘢想講！」
我衝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讓她停下。
她微垂著頭，輕輕咬唇，不肯望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