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媽失蹤第七百二十八日。縱然我不能肯定她是否在那天失蹤。縱然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失蹤了。

兩年前的母親節,我在社會浮沉數年存了點錢,終於第一次請媽去旅行。本來以為女兒出錢請自己去旅行,當媽的會高興得少一點嘮叨、少一點嫌棄。但甫在日本成田機場下機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心中這個如意算盤打不響。

「啊──冷死人!這什麼鬼機場鬼飛機,連有蓋通道也沒有,還是香港最好,不會這樣由得乘客凍著!」

媽誇張地打了個寒噤,雙臂隨即交疊抱在胸前,那本來已粗短的脖子一把縮進了外套的衣襟裡,正式變成了「沒頸的肥媽」。

「香港這──麼好你大可以留在香港呀,跟我來日本幹啥。」我走在媽身後,邊盯着她的虎背邊嘀咕。

「你說什麼?」媽扭動她那消失的脖頸,疑惑地看我。

「沒說什麼。」我眨眨眼。「你凍成這樣?有幻聽了?」

「幻你個頭。」媽吐了一句,便回過頭繼續前行。

十七、八度的東京,其實沒有很冷。我繼續盯着媽的背部。比印象中好像又胖了一圈。記得老爸說過,他和媽拍拖的時候,媽的身形以致舉止,都是名符其實的窈窕淑女,自從哥和我相繼出生以後,媽的體形才正式宣判回不來,至於舉止,我和哥暗自覺得是更早一些,應該是和爸相戀一段日子之後便已失去的。

常言道媽媽對兒女的愛很偉大,為兒女遮風擋雨。我想,這也沒錯,我媽偉大得任由脂肪逐年增加,身形橫向發展,躲在她身後確實會很安全,哈哈哈。

接下來的旅程,我媽就是不停的在嫌東嫌西,對我嘮叨的程度比平常還要頻密。大概是平常的四倍。因為在香港一天廿四小時裡,有八小時睡了,有十至十二小時出去上班了……

只是沒想到,一座大活火山與一座沒那麼大的活火山連續數天朝夕相對,在本該相依為命的異國裡,也忍耐不住互相引爆。事前小覤了兩座火山一同爆發的威力,竟在堪稱全日本最繁忙鐵路之一的JR山手線列車內,吵了自我出生以來,最丟臉的一次架。

母親節當天,我和媽在新宿一帶的商場「血拼」了一整個下午,不過與其說是血拼,不如說是陪太子讀書的朋友,陪老媽血拼才貼切。我每一次從眼花撩亂的衣海中挑出一件我覺得好看的,媽總覺得難看。

「這麼難看還這麼貴?又不是日本製,送我我也不要。」這是她每次看完衣服上的製造標籤吐出的對白。
但輪到她挑衣服,我說出相同對白時,她又神奇地化作自動過濾器,過濾掉我的話,徑自走到收銀檯付款。

我用力呼吸數口,按捺心中的煩躁,但首日來訪的親戚彷彿嚥不下氣,忽然在肚子內亂跑亂跳,痛得我死去活來。我雙手掩肚,走到一旁等老媽。她捧着戰利品,像個捧着滿懷糖果的小孩,開心地大步邁向車站。我沒趣地跟在後頭,又盯着她的虎背看。

列車駛來時,月台早已擠滿人。西裝筆挺的上班族、打扮靚麗的女士、衣著前衛的男女……都守紀地在排隊,整齊度比在同事們於WhatsApp回應上司時排出的隊形不相上下。我和媽排在隊伍中間位置,車門打開的一瞬,媽的舉動直教我傻眼。車上的人還沒下完,她便一個箭步衝入車廂,嚇得原本排在我們前方的男男女女怔住,急忙後退。我盯着媽那渾是脂肪的壯闊背部,立在原地不懂反應。一方面驚訝她那身形竟養出如此敏捷的身手,一方面不相信眼前如此失禮的竟是自己的母親。

「女,快來坐。」媽指了指旁邊放有她包包的座位。

我在車廂中,被世界上最守規矩的民族包圍,感覺快要被一雙雙不友善的目光淹死。我緩緩走到媽跟前。

「我不坐啦。」

「為什麼?你不是姨媽到了嗎?坐坐沒那麼辛苦。」

「我不坐啦。」雖然肚子的親戚叫我坐,但為了面子,我堅決不坐。

剛好瞥見兩步之外站着一個小男孩,手拖着媽媽但眼睛卻緊盯坐着包包的位子。「給小朋友坐好了。」

「真的不坐?」媽又問一次。

我搖搖頭。媽不情願地把包包拿開,小男孩雙眼一亮,走到位子坐下。

「晚餐吃什麼?」靜得連蚊子飛過也能聽得見的車廂中,媽的嗓音顯得比平常還要大。其他人的目光又落在這煩人的香港兩母女身上。

「燒肉嘛,早上不是說好了嗎。」我把食指放到唇瓣上,示意她小聲點,再壓低聲線說。

「燒肉?你姨媽到還吃?」

「我沒事。」

「日式燒肉香港也有啊,況且咱們中國燒肉好吃多了吧。」

「那你來日本幹什麼?我們今晚就買機票回香港!」

一定是肚子太疼,我那時候的語氣才那麼重。

「你是在發我脾氣嗎?」媽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我沒有。」嘴裡吐出倔倔的回答。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我怕你不舒服,你卻發我脾氣?」

「你不要這麼大聲,人人都在看我們。」

周遭的目光愈來愈熾熱,我拼命忍住想要爆發的怒火。

「你嫌我失禮對不對?」媽的聲音這下子更傳遍列車了。「我是你媽你嫌我?」

「我沒有。嫌東嫌西的人是你,幾天下來你一直在嫌。嫌機場冷、嫌酒店小、嫌食物不好吃、嫌交通麻煩。這麼不滿意我的安排,下次不要來了!」
我也終於禁不住滿腔怒火,吼了起來。

「我是為你好才提意見──」

「為我好?」我失笑。「為我好就不會嫌我的安排,為我好就不會插隊衝上車,為我好就不會在大庭廣眾面前叫罵,丟我的臉!」

「哈,說出口了。既然那麼難為你,就不要帶我來旅行,我自己有錢可以自己去!」

「哈,多蠻不講理的人!」

「我蠻不講理?對,我就是蠻不講理才生了你這個不肖女!」

「你以為我想做你女兒?我恨不得換一個媽!」

咻──附近的車門霍地打開,車廂內外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和媽。

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爬升心頭。我的視線逃出車廂外,抓住了「池袋」兩個漢字,心裡只有一個想法:我要盡快離開這裡!便不顧一切衝了出去。還在猶豫要不要叫媽下車時,眼尾瞥見她動身離開座位,於是又把視線調回前方,頭也不回地走。

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我在池袋站外的空曠位置停了下來,用力呼吸數口,心中怒火方逐漸冷卻。我扭過頭,正打算低聲下氣給媽一個下台階,卻不禁愣住。我媽並不在視線範圍內。她沒跟上來嗎?沒可能的啊,我明明看到她離開座位的。我想了想,隨之而來是一陣悔意。可是我沒親眼看到她下車。

我在車站內外的人群中,尋找着媽那又矮又胖的身影。想起她沒有wifi蛋,手機沒服務,也不懂英文,更不懂日語,我不由得慌張起來。

我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