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份,陳叔爬起身,經過簡單梳洗後,開始準備雞蛋、麵粉、鮮奶和砂糖等配料,調配他的特製雞蛋仔蛋漿。
上午大約八時,他推着新造的木頭車,在山市街與石山街交界的石樓梯附近擺賣。
早上空氣清新,從石樓梯走下來的人,不少都被炭香雞蛋仔吸引,加上每底只售八元的標價,木頭車很快就被市民圍繞着,好不熱鬧。
陳叔依然用心地即叫即做,確保每底雞蛋仔都是熱騰騰的,咬下去時要外脆內軟。
上次午餐時間光顧的中學生,今次竟在上學時段遇到陳叔,想不到他不出數天就能夠重新開檔,不得不佩服他的生命力。
「陳叔早晨,很高興看到你再開檔。」中學生從人群中叫喊了一聲,向陳叔問好。由於趕着上學的關係,他只能在午飯時間才能光顧陳叔,並向他了解故事的下半場了。
陳叔聽到有人叫他,也打了聲招呼,並對中學生說:「你一點鐘過來吧,為你預備一底椰絲雞蛋仔!」
語畢,陳叔繼續製作他的炭烤雞蛋仔,很享受這個過程。
當然,音樂播放器仍然播放着王菲的金曲《執迷不悔》,就只有這一首,不斷重覆着。
中學生在午飯時間拉了上次與他分享雞蛋仔的女同學出去,到山市街去找陳叔買雞蛋仔。
他們來到木頭車前,看到陳叔檔口沒有其他客人,陳叔坐在旁邊的石級上,喝着水,聽着音樂。
「陳叔,今次我要兩底雞蛋仔!」中學生向陳叔喊道,並對他說身邊的女同學也想來聽聽他的故事,希望一邊吃雞蛋仔一邊聽故事。
陳叔再次看到中學生,放下蒸餾水瓶,以快樂的笑容歡迎他和女同學。
「我的故事沒甚麼特別哦,看看今次會不會被小販管理隊檢控。如果是,或許可以申請健力士世界紀錄呢!」陳叔豁達的性格,讓中學生「哈哈」地笑了起來。
女同學觀察着陳叔的木頭車,看着他把蛋漿倒進模具,感覺一切很新鮮。
她向陳叔問好後,直接打開話題,問他堅持做流動小販擺賣的原因。
陳叔看着這位臉上寫着「好奇」二字的小女生,也很坦誠地告訴她,堅持的不是當流動小販,而是想停留在這個地點。
「那一定是等一個人,對不對?」女學生聽到陳叔的回答後表現得很雀躍,她早前就說過陳叔那樣做,一定是等一個人。
「你可以這麼說,如果可以的話,等兩個人更好。」陳叔快將完成第一底雞蛋仔,也回答了女學生的話。
站在一旁的男生也加入話題,「那兩個人一定要在這個地方出現,才有意義吧?」
「那兩個人是我的太太和兒子。」陳叔的聲調突然沉了下來,道出等的人是家人。
「他們沒有和你同住?」女學生追問道。
陳叔完成第一底雞蛋仔,把它交給女學生。女學生接過雞蛋仔,並付給陳叔八元。
她咬了一口新鮮烤好的雞蛋仔,外脆內軟還散發淡淡炭火香味,忍不住向陳叔豎起姆指。
「你太太和兒子品嚐到你的雞蛋仔的話,一定不會再離開你!」不等陳叔回答,女學生再作出假設。
陳叔將蛋漿倒進模具,準備製作另一底雞蛋仔。
「二十年前,太太帶着六歲的兒子移民美國了。」陳叔憶述着,眼神留露一絲不捨。
「太太答應嫁給我後,就一直要求我放棄雞蛋仔檔。」陳叔說,但他除了雞蛋仔外,就甚麼也不懂。
「你不是說過,你太太吃了你弄的椰絲雞蛋仔,還說是全世界最美味的雞蛋仔嗎?」男生有點不解,陳叔夫婦應該是一份雞蛋仔情緣,陳太沒理由要求丈夫放棄衣缽。
陳叔嘆一口氣,慢慢地說:「我和太太年齡相差二十年,她是個中文科老師,篤愛人物故事。」
「後來怎麼了?」兩名中學生一起問道。
我與太太一見鍾情,就由她那次偶然在山市街遇到售賣雞蛋仔的我,並向我買了一底炭烤椰絲雞蛋仔開始。
我們的愛情有點忘年,相識一年後就結婚了,因我年紀不小,渴望早日結婚,成家立室。相距二十年雖然在當年來說不算罕見,但我獨孤一味的靠賣雞蛋仔維生,久而久之令她略有微言。
結婚後一年,她為我誕下兒子。我用積蓄買了一個單位,讓三口子住得舒適一點。
那時生活不成問題,因我在雜貨店旁做了二十年固定小販,有一定積蓄。
那時候,太太辭掉工作,大多時間留在家中照顧兒子,我就一個人過着流動小販的生活。
由於我堅持以炭火烤製雞蛋仔的關係,別人「走鬼」時我很多時都走不到,一來怕炭火溢出會傷及市民;二來年紀漸長,推着木頭車跑永遠都不及執法人員走得快。
被檢控了很多次,不但要交罰款,生財工具也被充公了,每次兩手空空地回家去,太太都建議我放棄雞蛋仔,找一份工作養家。
但我除了雞蛋仔外,甚麼也不懂,也不願意去懂。
兒子三歲那年,太太才帶他來檔口探我,我弄一份特製的椰絲雞蛋仔給他吃,豈料他竟然哭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太太知道我是勸不聽的,但她極不願意兒子走我的路,所以除了那一次之外,從未帶同兒子來探我。我很多時候回家後,兒子都睡了,出門時,他又未醒,兩父子見面相處的時間,比起光顧我的熟客還要少。
太太偶然為我送飯,一個星期或者有三到四次。
九七年回歸前夕,港人憂慮前景,那時更掀起移民潮。太太說她對香港沒信心,想一家人移民到美國去過新生活。我不答應,說我在香港紮根,生於斯,死於斯。
但她說為了兒子的將來,必須移民。
為了這事,我們吵架很多次。
每一次,我都輸。她用兒子的哭聲來對付我,要求我在雞蛋仔和兒子之間取捨。
後來我屈服了,只想他們生活幸福,我把尚餘的積蓄都交給她,替她兩母子辦了美國移民。
「為甚麼你不與家人一起移民,到美國後仍可以賣雞蛋仔啊!」男生忍不住打斷陳叔的話,覺得他有點愚笨。
陳叔把弄好的第二底雞蛋仔交給男生,並低下頭來,看着以再造磚舖設的行人路。
我知道我不會願意離開香港,但我相信太太的說話,她會給兒子更好的生活和將來。
所以我選擇了留下,並把所有積蓄交給太太,希望她把兒子養育成人後,再回港與我團聚。
「真的那麼瀟灑嗎?那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呢!」女生也追問道,感到陳叔的決定有點不可思議。
「不是瀟灑,只要他們生活得更好,我已足願矣。」說到這兒,原本笑容掛臉的陳叔,雙眼變得紅紅的。
那時候在啟德機場送別他們兩母子,兒子還和我揮手說再見,太太則拖着他的手,只對我說了句:「保重,安頓後就寫信給你。」
他們到埗後一個月後,我收到第一封信,信的內容除了報平安外,還有一張生活照,但太太沒有告訴我美國的地址,也沒有留下電話號碼。
「嘩,她這樣做是逃跑吧!」女生忍不住大喊出來,原來陳叔娶了個騙子。
半年後,我才收到第二封信,這次她說兒子開始上小學,是當地人學校,以英語教學。
由於當時她全權處理移民的事,一直沒有向我交代美國住處,在信中也沒有留下回郵地址,就像有心迴避我那樣。
「後來呢,每半年才一封信嗎?」男生聽到這兒,心裡既憤怒又感慨。
「頭兩年是每半年一封信,後來的十八年,音訊全無。」陳叔吐出這句話時,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男兒淚。
「甚麼叫音訊全無!」兩名中學生異口同聲地叫出來。
陳叔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坐在木頭車附近的石級上,垂下頭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行人路上。炭爐內的木炭仍舊燃燒着,在石樓梯上落的人不多,每一張面孔,都被坐在木頭車旁的陳叔吸引而轉過臉去,離遠看着這個天性樂觀的小販變得沉默的一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