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也忘記不了那年的夏天。
這句話說起來究竟是陳腔濫調?還是言簡意賅?根本就不重要,因為任何人的感想也改變不了那段回憶的亮麗。
作為一個人,我所經歷的只有短短二十二個春秋,對於人生的含意我自問未有真正的答案,就個人來說,日子離不開只是過得一天就一天。會這樣想是因為愚笨的我在那個夏天了解到,生命為何,命運為何。
只是一名區區大學生的我,不可能改變世界,更不可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比起做些枉然的事,不如充實的過好每一天,至少每一天都過得自在一點,就是可以為自己所最好的事。
她說過一句令我一生難忘的說話:「人生就像一場暑假。」
當年只有十四歲的她之所以會說出這句話,也許只是因為一時之氣,但同時我們都不理解話中所包含著的,是一種智慧以及消極的事實。
然而,這句話裡所包含最重要的,並非它的意義,而是它所代表的那段時光。
你可能會問,那個夏天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十四歲的她又是誰?我不可能完全地告訴你,因為這是只屬於我們之間的回憶,聽我說完之後你可能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永遠都不可能理解我們之間的感情。每個人心底裡也很渴求擁有一件真真正正屬於自己的事物,同時我們又矛盾地愛跟他人分享。雖然有人會說,只要一但將自己所擁有的分享出去,它就不再是只屬於我,但我卻認為不管怎樣跟人分享也好……始終還是有一部份,那個被稱為「情感」的部份,是永遠也不可能被奪去的。
如今,我眼前的每個人都正使勁地跟身邊每個人分享著、宣揚著自己一生所擁有最重要的一切,說到為何要拼命做出這種事?我就簡單直接地說。
因為我們正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上,地點是大約太平洋的某個位置,本來打算襯著暑假出國的我,可能心理有點問題,一直以來對於飛機這種交通工具也抱有一種不信任的態度,因為它只要一出意外,基本上全機的人都死定了。
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在四面環海的環境下,浸染於恐慌與絕望的氣氛,也絕不是什麼好受的事。現在的時間正好是晚上,在一片黑暗之中,聽著船隻鋼材崩壞的聲音,加上身邊的慘叫與哭啼,簡直就像是世界末日的場景,叫人閉上眼也發惡夢。
我想他們這一刻大概終於明白到大地是何許的偉大,以及能夠腳踏實地是何等幸福的事,也許他們對這樣沒有太大體會也好,就個人來說於這一點是感觸良多的。
不過我所掛念的,不是堅強溫暖的大地。
而是那年夏天的草原,那片被石屎森林所包圍,一片小小的草原。
我自認是個沒用的人。因為在死亡找上我的一刻之前,我一直都自以為將生命看得很沒所謂,然而結果我才發現自己還是會怕死的,因為一段往事在這刻不爭氣的浮現在眼前。
她問我:「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我表現得有點鬱悶地回答。
「我有什麼讓你不高興嗎?」她溫柔地關心我,但一如以往目中無人的態度,讓我知道她已經不耐煩了。
「不。只是我根本……我還未準備好。」
「我們做的還不夠多嗎?」
「我不知道……」「你不認為我們之間除了這個結果之外,還可以有著更好的選擇嗎?」
她冷漠的回答:「沒有。」
「才不是沒有,我們只十幾歲,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性……」我像個即將面對死亡的人一樣,跟她討價還價。而事實上,我的處境的確是這樣,因為我們已經在一棟廿二層樓高的大廈,正打算一起了結自己的生命。
「你怕死嗎?」她問,而且是非常嚴厲的問,然後扯著我的衣領,用望垃圾的眼神望著我,更嚴厲的質問:「說大堆廢話,你根本就只是怕死罷了,對吧?」
俯視著樓下車來車往的街道,我直說心中話:「我……我的確怕死,但……」
聽罷她歇斯底里地把我推開說:「你告訴我,生命是什麼一回事?」
看她的眼神,我知道她並不期待一個答案,只是想盡情發洩出來,高聲地叫喊:「生命會帶給我們什麼?」
然後跪下來絕望而且憤怒地說:「我們的出生根本就是毫無意義,活在這個世界也是毫無意義,既然如此,我們所做的一切也是沒有意義。」
她用那雙沒有光采的相眼望著我,斷斷續續地說著:「因為我們總有一日都會死,既然總有一日都會死,還辛苦努力追求你所說的『可能性』來幹什麼?」「我們擁有的一切,我們所盡的努力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們還是會死的。」「反正無論如何都會死,努力去生存又為了什麼?」之類的說話,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我訴說出自己心中的絕望。
首先我已經被嚇壞了,再者她的話某程度上也是正確的,所以面對她的所有話,我無法給出一個答案,而陷入沉默之中。
直至最後,她說出一句:「來!你給我一個答案吧!」
我才有點回神過來,在混亂之中,我以自己的直角,勉強說出些似是而非的話:「即使如此,這個暑假你還是過得快樂吧?」
但這卻意外地震撼到她,反而讓她有點不知所措,所以我就上前抱著她說:「我知道,你的快樂並非刻意裝出來的,這是真心真意的快樂,對吧。」
我感覺到她曾有一刻想將自己交托予我,但這短暫的瞬間過後,她選擇將我推開:「沒錯。」
然後情緒失控地說:「但這又如何?現在已經是暑假的最後一天,十幾個小時之後,一切都會完結了,這就是現實……人生就像一場暑假。就像這場暑假一樣,即使再快樂,總有一日還是會完結的,我們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的……難道世上存在著永不完結的暑假嗎?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了吧?」一邊說著,一邊與她那堅強形象不相襯地哭著。
「不要緊的,假如我們的人生就像這場暑假一樣,每一刻也擁有著彼此的話,即使活著本身是否毫無意義又何妨呢?」
我試圖上前再安慰她,但她卻將我喝住:「離開我!你這個懦夫!」然後緩緩地,一步一步離開天台。
自此之後,她一句話也再沒跟我說過,也刻意的避開我,漸漸這個女子就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但我自今依然忘不了她。
回到現在,在只有絕望呼喊的黑暗之中,我的腳很自然地抖顫著,就像當年在天台一樣地抖顫著,同樣就是想為自己的生命付出多一點努力,不過事實上並不容許我這樣做。因為全艘船所有的救生艇都已經放下了,盛載著一船又一船對自己生命充滿熱愛的人們逃出新天。
留下在將沉之船的人們,要不是早已經萬念俱灰,就是運氣不夠好。
我努力鎮著正抖顫著的雙腳,並向前邁進,雖然在大海上這塊小小的鐵皮上不管走到哪方都只有死路一條,不過我還是決定要前進,為的不是求生,而是不希望和那群絕望中毒的奴隸死在一起……
此時此刻在這片天空下,你們的求饒與禱告是無比的吵耳,即使上帝作出回應,也只會被你們那像是待宰禽畜的呼喊聲所蓋過。
我要離開你們,因為反正也難逃一死,至少讓我死得正加像自己,我才不要在失去自我的情況下死去。
當我才提起勇氣,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這艘沉船忽然發生劇烈的搖動,在半秒之間我雙腳失去踏足之地,整個人分不清上下左右,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甚至分不出哪邊是天,哪邊是海。
回神過來,我發現船居然脫離邏輯地斷成兩邊,那群絕望的奴隸與斷裂的半邊船一同消失了,似是在一剎那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也許慈悲的大海母親也於心不忍,所以作個溫柔的擁抱為這難看的一幕作個了斷。
在眨眼間一切也回復平靜,只有天與海與我,煩人的求救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清徹悅耳的海浪聲,眼前不再是一個個活怨靈,而是精彩的星空。
我成為了整條船唯一的生還者。
但這沒有讓我感到高興,因為……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不想死,但我也不希望孤獨一人,不過我更不願意跟那群人死在一起,然而對於現在的處境我坦言感到鬱悶。作為一個大難不死的人,我還真的不知足,也夠厚顏無恥,但我們都必須明白這是活有才有的權利。
不過我眼前的情況不算太好,一直躺著的我原來並無理解自己的真實狀況,其實船根本就沒有斷裂,而是莫名奇妙的解體,我所在之處是一片不知來自船哪個部份的巨大木塊,而且正有一支來歷不明的金屬插在我的左大腿上。
這個情況很明顯是,即使我僥幸漂流到一個荒島,也會無法處理重創的傷口。簡單點來說,我就是死定了。
眼前只能見到死亡,我感到恐懼地望著星空,無奈地接受一切……天啊,我究竟有多久沒有仰望過如此美妙的一片星空?
懷著這種心情,想著這句話,我合上了雙眼,在最後一刻發出了一聲自嘲的笑聲,為自己的人生作了個適合自己的完結。
我也理解自己正處於瀰留之際,這個狀態下的人會做夢嗎?大概會,又或是不會,但我現在的處境並不單純,因為我清楚自己正在別人的夢境之中……我正在她的夢境之中,在她的角度感受她的夢……
漸漸我與她的界線開始模糊起來,我就像倒在冰咖啡的糖漿一樣,已經再維持不到自己,更找不到自己,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她的一部份……
在漫漫的迷霧中,我見到一個人,他正孤獨地躺著。臉上無奈的笑容、蒼白的臉色、尖長的耳朵、還有臉頰上的那顆痣,都是我所熟悉的那個他。
自從十四歲的夏天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雖然他讓我重新想活下去,也帶我走出了死亡的憂鬱,但那時候,當我發現自己被他改變了之後,就只感到恐懼,因為我恐懼自己真的會付出真心去愛上這樣的他……
這會是一種壞事嗎?我不知道,但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女來說,我覺得自己所愛上的人不應該是如此平凡的。然而離開了他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他並不平凡,至少……如今我都沒遇上過一個人能夠取代他。
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以來也對那年的夏天耿耿於懷,而且間中也忘不了這名比我年輕幾個月的男孩,我們並沒有幹過什麼,只是試圖輕輕的手拖手,一次又一次體驗接吻的感覺。
我忘不了他,卻總又提不起勁找他,亦不知該怎樣找他。雖然在記憶中正漸漸淡忘著他的外表與聲線,但有時候我還會在夢中目睹他的身影,就像現在這樣。
我輕輕地踏在水面上,每步也泛起一點又一點的漣漪,若無其事地走到他的身旁,試圖看清楚他的臉究竟是怎樣,希望自己醒來後依然記得,在街上遇而碰到的話,也能夠跟他問好,談一下生活過得怎樣。
也許他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也許他已經忘了我,也許他自己有自己的情人,但我還是任性地想再次遇上他,並為自己所做過的事道歉,然後告訴他,我依然對他念念不忘……
但很可惜,即使我一次又一次夢見過他都好……還是記不住這張臉,就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不過今次不一樣。
沒錯,今次不一樣……
在黑暗之中,我不斷的浮沉,似是嬰兒睡在搖籃上一樣。
再次張開雙眼,在眼前的不是等待著我的地獄,又或是某種次元,而是刺眼的太陽,這讓我重新明白到夜是多麼的溫柔,日是如此溫暖,也讓我明白到活著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但我很渴,渴得連嘴唇都乾了,然而身邊卻被一口也不能喝的水所包圍著。真諷刺,明明昨晚才想好好的死去,結果現在卻為求生而苦惱,還真的夠罪孽深重。
茫茫大海之中,我這個筋疲力竭的人又能幹什麼?難道要為了解渴而求雨嗎?哈哈。
這個時候,我濛糊的視線見到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正有一大點黑影,雖然意識已經開始有點不穩定,但我還是能夠清楚理解假如這是一艘船,就是我最後的救星。
但如果無法引起它的注意的話,一切也是毫無意義的,只是我根本已經沒有力氣這樣做。
不過,我忽然感覺到,自己除了生理上的本能求生反應之外,內心也多了一份活下去的意志,一份九年前曾經存在於我心中的意志。
它就是那一天的情感,靠著這份心意我將她由絕望的混水之中拉起來,本來以為已經功成身退的它,如今卻再次出現了,因為來到死亡之前,我才明白自己心底裡,的確是放不下心中的這個她,所以由沉船開始直至現在,我的腦海裡都是她的身影,甚至似是非是地在夢中跟她融為一體。
也許在夢中她的思念只是我單方面的痴心妄想,不過並不要緊,因為我至少知道,自己被這份情感影響得有多麼的深……
她大概會一如以往忘記那場夢……但我不會……我要活著,然後再次跟她見面……
就是這樣一份單純的情感,讓再沒一絲氣力的我,能在這關鍵的一剎那發出了一聲自出生以來最響亮的呼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看著刺眼的太陽,我再度無聲地笑一下,因為天氣還是這麼熱的話,就代表夏天……不,應該是暑假還沒完結……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