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雨勤,乳名叫小魚,父母都是上海人。我祖父算是第一代跟洋人做生意的上海人,在法租界有幾間很大的洋貨辦館,父親在戰前留學法國,因為打仗,還沒有畢業便要回家守住祖業。一次日本戰機夜襲,炮彈就落在屋的後花園,祖父房的玻璃窗全碎了,一塊碎片插中他的大腿,那個時候的醫療全用在前線,普通人跟本顧不上,祖父因為細菌感染躺在床上一個月後過身,他死後三天,日本投降。

母親的家在上海是書香世代,外曾祖父是清朝進士出身,做個不大不小的官,母親說那官都是用錢買來的,沒甚麼實權,只用來充門面好看。反而母親經常把外祖父是租界第一所女子學校的校長的事擺在嘴邊,在她眼中做官的還不及做學問的出色。如果不是戰爭爆發,她已經去了英國留學,她愛植物學,心願是將中藥科學化,但一切都隨着二戰而煙銷了。

父母在朋友介紹下認識,在上海解放後結婚,父親有遠見,他說共產黨最愛找做生意的麻煩,所以提議將家當都帶去香港發展,外祖父不肯走,說要留國建設,父母勸不動他,只好兩口子乘船從上海離開。後來,祖父在文革時被打成大右派,下場很悲慘。

父母來香港後,經做生意的朋友幫忙,在上環找到地方落腳,父親重操故業,做起洋貨買辦生意,顧客從在港英兵到外國領事,算是可以生活下來。後來我出世了,母親說作動當天,下很大的雨,所以父親改我的名字作雨勤,後來二弟弟出生在正午,烈日當空,名字就作日勤,三弟弟出生在半夜,就叫晚勤。

我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是不錯的,母親僱了個順德大媽在家負責起居飲食,她叫阿鎖,我們叫她鎖媽。鎖媽很會煮飯,特別是一道醬炒牛肉,每每令我們三姐弟添幾碗飯。有次我問鎖媽,可以教我煮醬炒牛肉嗎?她說可以,但怕我媽媽不喜歡。
「你是大家小姐,將來都不用幹廚房的活,學來做甚麼?」她笑咪咪的對我說。
當時我不知道為甚麼我將來不用做飯,硬要她教會我弄這道菜,鎖媽還是教會我,想不到的是,我下半輩子都離不開這味菜。

我升上香港大學後,家裡遭逢巨變,父親中風後下半身癱了要坐輪椅,行動很不方便又需要人照顧,母親說生意終歸要交兩個弟弟的,結果他們還沒中學畢業便要接了洋行的生意。母親為了這件事哭了很多遍,她說這就是命,三父子都完成不了學業,家裡的書緣全落在我身上。

但生意跟課本完全兩回事,兩個弟弟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其他同行眼見我們這樣子,沒有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開始說我們的壞話,做生意的口碑一下子沒有了,生意從此一落千丈,加上超級市場的出現,更令我們雪上加霜。結果弟弟接手不滿三年,店面便關門大吉,父親同年過身,那年我剛大學畢業。

家裡的經濟一下子沒有了,僅靠積蓄過活,第一樣要減的就是鎖媽,她說找到了一家洋人做住家工,她走的那天,我們三姐弟一路送她送到電車路,她上車前,說我將來要嫁人了,一定要請她來飲,我一邊哭一邊點頭。

日勤去了一家報館當字粒員,當時這行花名叫「黑手黨」,晚上開工,日頭睡覺,母親說這可跟名字完全相反了!晚勤去了當警察,入行不久便跟一個做工廠的女孩結了婚,住荷李活道警察宿舍,雖然跟家很近,但卻很少回來探母親,母親打趣說他叫晚勤,可能晚上來過她不知道吧!我聽來有點悲傷的況味。

我在灣仔一間酒店找到工作,接觸的大部份是公司的洋人管理層,有一個叫約翰的英國人都我很有好感,一開始便猛烈追求我,可能是洋人的性格吧!我喜歡他的細心與幽默感,很快我們便拍拖,但當我知道他在英國有太太和一個六歲的女兒時,我根本接受不了。
「信我,我一定會跟她離婚的,妳跟艾密莉也一定相處得來。」他在咖啡廳捉實我的手說,艾密莉是他的女兒。
當時我沒有正視他,別過臉望著玻璃窗外面,天空下很大的雨,把整片窗都沾滿水珠,彷如我的淚水。

約翰始終沒有離婚,但我懷了身孕,他說讓我生下來,他會負責任的,我可以做他的「香港太太」!我狠狠的摑了他一把掌,算是了結我跟他的關係,母親問我將來怎樣?沒有男人會娶一個未婚媽媽的,我說大不了讓我自己養大這個孩子。

一天,我下班時下很猛的雨,我沒有帶雨傘,只好站在酒店門口等的士時,一把男人聲出現在我身後。
「王小姐!」
我轉過臉,是個一身廚子衣著的男人,我認得他,是酒店的主廚阿畢。

「我見妳無帶遮……」他手裡正拿着一把雨傘。
「謝謝……」我接過後,說:「明天我還給你。」
他猛說不用後,目送我上的士離開。
後來,我跟這個同樣是上海人的阿畢多了說話,每次見面也會打招呼,幾個月月後,他甚至向我提出約會。

那次,我們看了一套西片後,他說送我回家,當時我的肚已經現形了,再瞞不住公司的人,我坦白對他說,我是個未婚媽媽,想追求我的話,要好好想清楚。
「王小姐,雖然我是個粗人,但我一定會好好對妳……同BB的!」他其實還說了很多話,但我只記得他這一句。

等到女兒出世後,我對阿畢說,如果他還想做BB的父親的話,就替這個女孩改個名字吧!
「叫阿圓好嗎?」他真的很興奮:「代表團團圓圓。」
我說好,只是當時沒想到,他姓畢。

我倆結婚後,我看到香港經濟正在起飛,打工不如自己做點小生意,提議他自己辦一間上海菜館,後來我們在尖沙咀找到一間小舖,開了「團圓上海小館」。

菜館開張當天,雨下得很大,阿畢擔心兆頭不好,我說我一生的大事天都下雨,「廣東人說『水為財』,這才是好呢!」我笑說。

結果真如我所料,生意一開始就很好,阿畢的菜很受歡迎,我也替他生了個小孩,是男的,叫阿團。

我以為我一生應該就這樣相夫教子走下去時,那一場雨又下了!那天的雨很大,阿畢說做菜的材料剛用完,對方又因為太大雨不肯送貨,只好自己去取。
「很大雨,要小心點!」我叮囑他。
「只是幾條街,沒問題。」他推門出去,留下這句最後的話。
一輛小巴因為大雨,看不到過馬路的阿畢,把他撞得直飛出去,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斷氣了。
那年,阿團七歲,已經清楚知道發生甚麼事。
「媽媽不要哭,以後我幫手煮飯。」他對哭成淚人的我說。

後來,當然不用阿團煮飯,而是由我走進了廚房,煮起了吃了幾十年的上海菜,但真正讓客人滿意的,卻是當年鎖媽教我的醬炒牛肉,連食家都說沒吃過如此這樣的上海菜。
「妳是怎樣學來的?」他們問。
「故事很長,不知從何說起?」我通常這樣答。

今年,雨天似乎特別多,阿圓生小孩、阿團結婚的日子都是下大雨的,我伏在收銀枱上,望出店外,今天還是下雨天,會有甚麼事要發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