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亮欺負的女人》
「妳很美麗。」
沿著她微微濕潤的前額,他的嘴唇緩慢地,點躍地吻,吻到耳背的時候,他對她這麼說。聲帶溫柔地震動著空氣,攜著話語中他的情慾,沁進她的靈魂。
「在這個城市,美麗除了是罪惡之外,什麼都不是。」
她蒼白柔軟的手,掃過他的頸背,插進自己深啡色的髮鬢,一直拖到宇宙的邊緣,露出飄香的頸項。
他的房間,狹小而黑暗。
佔領了一整面牆壁的機械人模型,擺出生硬而造作的姿勢,躲在玻璃門後,將一場了無意義的殺戳,重演又重演。
另外兩面牆是一片純淨的白,他好像在保護自己未成年妹妹的貞操一樣,親切而有禮地對待她們。
床的左手邊,紗薄的窗簾完全遮蓋著兩扇闊大沉重的窗,卻格外開恩地讓暗淡的光線滲透進來,灑落在他們緊貼著的身體之上。
沒有衣櫃,她留意到。
究竟衣服都放哪裏?她有幾次想問,可是不知怎的後來都不了了之。
他輕咬她的耳垂,以舌尖觸碰,再靠近輕嘗。
他的舌面緊貼著她的耳背,遊走,掃至頸骨附近。
她的右肩敏感地一縮,輕吸一口悶熱的空氣,既害怕又期待著下一個吻。
「說話。我想聽你說話。」
「妳很美...」他微張的嘴唇,停留在她纖細的頸項,然後,緩慢地,憐愛地,有規律地啜吸,如同海潮泊岸。
「妳很美...」他的鬚根粗魯地來回劃過,使她的肌膚留下淺紅色的痕跡,使她一向深藏的愛慾超越警戒線,缺堤在即。
「你很美...」他的手指粗糙,但卻不相襯地靈巧,從她的腰部,伸進她的白色背心,再潛入內衣裏面,所撫摸過之處都留下一種癢癢的,少許麻痺的感覺,彷似咖啡喝罷,餘味卻纏繞喉間久久不散。
「不要碰我的身體。」
她細長的手指緊抓著正在她身體上漫遊的左手,一邊抗拒,一邊引導。
「我是罪人,疼我,你也會變成待罪之身。」她的腰肢,配合著他手的動作,誘惑地扭動。
裸露的背沁出熱汗,黏著皺起的床單和凌亂的薄被,摩擦的感覺令她產生了一種親密的安全感。
「妳很美...」他熾熱的右手,從她的乳側繞到她單薄而敏感的背。
在內衣的扣子鬆開之時,她突然發怒,掙開他的手,雙手撐開他的肩膊,但力量不夠,只使他的身體離開她紙薄的距離。
「不要碰我。」她壓低聲調向他發出命令,語氣帶著恨意但又軟弱無力。
她翠綠色的眼珠直視著他,像要向他坦率地表白,但是其喚散的注意力,又似是在無對象地自言自語。
他從忘我的情慾衝動中回過神來,仔細地看她的臉,但迴避她的眼睛。
他整理她凌亂的前髮,抹拭她額前反射著窗前街燈的汗水。
吻她...
他的食指向下輕抹,到她微紅的臉頰,撥開黏在上面的髮鬢。
吻她...
他的鬚根緩慢地掃過,攀上她柔軟的鼻尖。
他吻她。
吻自高峰滑落,再沿人中,直達她微微翹起的上唇,下唇,再吻下唇...
他的雙手溫柔地搓揉她的後頸,還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知道她們是不是一直在瞪著自己。
他感覺到她的呼吸正漸漸地平復,兩頰回復原色,全身軟癱,柔若無骨。
害怕壓壞她,他不自覺地將自己的重量支撐在雙膝及手肘。
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她流淚,可是現在他看見了。
閃著金光的潮水沿著淚的軌跡,似是服從著某種神祕的節奏,徐疾有致地湧出,從眼角滲出後便迅速滑落。
她本不想讓他知道,可是不住顫抖的肩膊把她出賣了。她身為女孩子的脆弱,首次戰勝了自己好強的外表。
他害怕面對哭泣的女孩子。
從他五歲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開始,每次要哄哭泣中的女孩時,他會完全失去一向的老練,變回那個青澀笨拙的小伙子,頭腦空洞,腳步沉重,嘴巴說著可笑的蠢話。
隨著年紀的增長,他越來越相信,自己一生都不會懂得如何處理這種事情。
「弄痛了你嗎?」他這麼問。
...
她偏過頭,面向窗外的光源,良久,才說話。
「燈光好亮,晚上怎能入睡?」
「那不是街燈,是月光。」
「是嗎?」她略帶驚訝地說,「打開窗簾好嗎?」
她纏著他的右臂,只讓他騰出左手。窗簾拉開到一半時,他失去平衡地壓在她的身上,弄痛了她。
他們笑了,她伸出雙臂溫柔地抱著他,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又開始溫暖起來。
「看不到月亮呢──」她說,一直看著窗外。
「沒辦法,這裏只是三樓。」
「為什麼不住在三十八樓呢?」
「因為貧窮呀。」他吻她的額角。他喜歡聽女孩子問任性的問題。
他們沉默地擁抱了一陣子,然後她又開始說話。
「你今晚有沒有看過月亮?」
「應該沒有吧。」他答道。
「剛才我來這裏時,就看過月亮。」她側過身子,背脊靠在他的胸膛。「我害怕。」
「你以前也對我說過一次,」他親她的肩膊,「說害怕人狼咬斷你的腳。」
「我沒有說過。」
「你有。」
「我有說過害怕,但沒有說因為人狼,那是你自己說的。」她的表情變認真起來,「可以靜靜地聽我說完嗎?」
「對不起。」
她用五指扣著他的手背,把他們收進自己的懷中。
「剛才從公車站下車,沿著那條斜坡走上來時,我就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的。就像被人惡意地監視著一樣。
我不住回頭望,後面的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不敢走到黑暗的地方,便沿著燈光下走,寧願多繞一點路。
可是我覺得這樣走更加危險,更加不自然。
怎麼說呢?就像脫光衣服後被拋到人群中似的,那種徹底地暴露於人前的感覺。
一直走到你家樓下的長椅前,我實在走不下去了,一直不停地喘氣,臉好像在燃燒一樣熱。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在找那個跟縱著我的人,可是卻怎樣都找不到。我很生氣,」
她緩慢而輕柔地說著,一直臉朝著月光,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似的。
「然後在突然間,我明白了。
我抬頭望向天空,就看見月亮在看著我。
向左面彎曲的月亮,很大很大的。
你知道嗎?我當時的腦袋空空的,只是不停在想,「很大的月亮呀。」就是這樣重覆地在心內說著。別笑!」
「對不起。」他說,仍繼續嬉皮笑臉地,試著讓氣氛變輕鬆一點。
「呆著看了一會兒之後,我就醒過來了。
我懷疑地想:『月亮真有這麼大嗎?』,接著臉就開始熱起來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它為什麼要一直目.不.轉.睛地瞪著我?
為什麼會是我呢?它到底想要什麼?
然後我全身都在打哆嗦,因為我知道,自己無論走到哪裏都逃不了,到底哪裏可以逃得過月亮的眼睛?」
「別再想了。」他說。
「然後我就想到了你,連忙避開月亮的眼光,一直跑進來。
看到你,我就覺得安心了,覺得你會保護我,但是原來連你也,把我出賣給月亮。」
「我沒有。」
「一直的被你親著,不知怎的我覺得好害羞。
我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害羞的,可是卻不行,羞恥得不得了。
直到剛才才知道,你一直都在月光下吻我,每一個吻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要再說。」他使勁地把她的肩膊壓在床上,但未能平復她激動的心情。
「不要讓月亮看著我,求求你。」她拼命地掙扎。
他擁著她,緊鎖她的雙臂。
「如果你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好嗎?」他用手掩著她的眼睛,直至確定她已經閉上。
「不用害怕,因為我就在你的身邊。」他吻她。
「真的嗎?」
「真的,你感覺不到嗎?我在抱著你。我在吻你。」他吻她。
「你真的在嗎?」
「是的。」他吻她。
她僵硬的身軀,漸漸被他溫柔的吻說服,而變回那個柔軟而溫暖的女性肉體。
「會一直抱著我嗎?」她吻他。
「會。」他吻她。
「會不讓月亮欺負我嗎?」
「我不會讓月亮欺負你。」他疲倦地說,彷彿最後一口氣都已經用盡了似的。
她慢慢地脫去餘下的衣服。
「除了我之外,什麼都不要想。」他說,帶著溫暖的,最後的笑容。吻她。
...
「只有在高潮的時候,才能夠把一切都忘記。」她說。「可是在高潮之後,所有的事情卻會在瞬間更清晰地呈現出來。」
「把高潮永遠延續下去就行了吧?」他說。
「你能夠嗎?」
「可以。在高潮時殺死你。」
「好呀。」她說,喘氣的聲音開始凌亂起來:「而且,死了就不需要想明天的事。因為死後根本沒有明天。」
「不,誰會知道那之後的事?死了之後,可能只會永恒地重覆著對明天的憂慮...」
「怎麼辦?連死也不能。我害怕這樣子的死。」
「永遠不要死吧。」他說。
「可以嗎?要怎樣做?」
「做死相反的事。死的反義是什麼?」
「生存?」
「不。生存,只是一個不斷地經驗死亡的過程而已。」
「那麼,死的反義是什麼?」
「愛。好好地愛吧。」
「愛是什麼?」
「進入,和退出。
永遠是這樣。高潮過後,就是完全的退出。
在高潮未來臨之前,從沒有人會去想退出的事。」他說。
反正除了這件事,他已經什麼都做不了。
「愛是什麼?」
「愛是汗水、愛是擁抱、愛是接吻、床單、今晚...」
「在今夜,好好地愛吧。將一切一切都忘掉,包括愛和恨、生和死、你和我...」
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膊,眼睛一直看著月亮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