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輪》
  
  
  在小說『憤怒的葡萄』裏,作者史坦貝克(J. Steinbeck)把三,四十年代美國的銀行比喻成可怕的怪物。故事中的美國農民由於作物欠收而把農地抵押給銀行,因無力還債而被奪去土地,從自由農民淪為變相的農奴,最後更因農業機械化而被剝奪了工作的機會,被趕出了家園,挨飢抵渴地舉家移民到西部去尋找生計。他們到後來才發現,去到哪裏的情況都是一樣,他們對社會的存在價值已被先進的耕耘機所取代,再沒有一處地方能容得下他們。
  
  憤怒的農民們想要弄清楚究竟是誰剝削了他們,到底是誰貪婪得想要佔據每一個人的土地。當他們醒覺到那罪魁禍首原來並不是人類,而是無形的銀行的時候,他們可以怎麼辦呢?即使要砍要殺,也根本無從下手。小說中的銀行職員這樣形容他的僱主:「說也奇怪,在銀行做事的人,沒有一個不痛恨銀行所做的事,可是銀行仍然我行我素。我告訴你吧,銀行比人要大一點,它是個怪物。它雖然是由人組成的,可是人卻管束不了它。」
  
  隨著城市急促的資本主義化,銀行早已經脫離了人類的控制而成為了獨立的存在。由於覓食的本能不再受到限制,銀行們不停的從他們的主要食糧──人類當中吸取營養以擴充自己,這種情況在現今九十年代更加顯而易見:銀行總是賺錢的(尤其是在香港),它們都肚滿腸肥一幢幢的聳立在城市中最繁榮的地方,佔據著最顯眼的位置。最可笑的是,由於證卷制度的盛行,結果我們當中有很多人是它們的股東之一,我們擁有一部份的銀行本身,可是銀行卻是控制著我們的主人;我們都背著各種貸款,可是這都是我們自願的,因為我們喜歡擁有房地產,歐洲名貴房車,電腦...;我們其實都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我們喜歡的只是勞動後所得的剩餘價值罷了,而且那些剩餘價值大部份都用以歸還我們欠銀行的債...
  
  再循這條路線推想下去的話,這篇文章只會沒完沒了地直到永遠(阿門)。我們姑且暫停一下,轉一轉思考的角度,看看可以發現到一些新的什麼。
  
  歷史學家們喜歡以「巨輪」去形容歷史無形的法則,那人類文明發展的神秘之流。除了「歷史的巨輪」以外,還有「時代的巨輪」,「社會的巨輪」等等,聽起來都同樣叫人既敬且畏。「巨輪」這比喻有著一種宿命論的意味:巨輪一直向著某個方向默默地滾動,那力量之大無人能使它停下來,或只是改變它的方向也不行。我們只有默默地被帶往它該到的地方,若那「該到的地方」真是存在的話。

  
  「巨輪」,或稱為普遍的法則,或命運的流向,隨你喜歡怎麼叫。它不是一條等待著天才去發現它的數學方程式,我們甚至不能以理性證明它的存在(除非使用笛卡兒論證神必然存在時相同的邏輯,而且你是他的擁躉)。我們只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有點像宗教的聖靈感受,不同的是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感覺到(社會)巨輪的力量,而恐怕只有非常少數的人才會無時無刻都感受到聖靈。「巨輪」這個比喻的流傳不朽就說明了歷來人類從生活中所經驗到的,個人被那無形而又無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壓逼著的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確實存在的,尤其是從歐洲工業革命時期開始,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明顯。巨輪是我們那種被壓逼的感覺的具象化形容,驅動巨輪的是當代社會這巨大的機器,而巨輪壓過大地之後留下的痕跡就是時代,和歷史。
  
  沒有人類,歷史,時代和社會都不會存在。軀動「社會」這部機器的是組成社會的人民,我們都是這部永不停止的機器的其中一個小齒輪,每一個小齒輪都在默默地滾動,被前一個齒輪軀動,再軀動之後的齒輪,就這樣集合成一種巨大的力量。而且因為不明的原因,這種力量漸漸擁有屬於自己的意志,不再臣服於我們任何人的意志之下。
  
  「機器」這個比喻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即使缺少了其中一個,甚至更多的齒輪,這部機器仍會繼續正常地運作,甚至誰也不會發現曾經有齒輪遺失了。而對真正的機器來說,每個齒輪對其存在都是必要的,齒輪都無可選擇地必需向前滾動。生活在都市的人就像一個個可有可無的齒輪,貢獻你的力量與否對整部機器的影響實在太少了,少得無人會在乎。但你若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就必需依照社會這機器所提供的法則在適當的地方轉動,接受指定一個齒輪的驅動,然後再驅動指定的下一個齒輪。不依法則轉動的齒輪就是對機器毫無價值的廢物,等於是不存在一樣。
  
  我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在上文我也說過,人可以拒絕扮演社會所賦予他的角色,抗拒社會加之予我們的束縛,而代價就是被絕對的孤立。社會不承認不服從於它的規則的人的存在,因為隨著時代的過去,社會與人的關係已經倒轉了:人是社會的產物,人是為了成為社會的一部份而存在的(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教育方針就是如此),若人要脫離社會所訂的規則而另覓新生活,那麼他就不再是社會的一部份,在社會學的定義上不能被歸類為人。一個脫離了機器的齒輪即是脫離了刻板的,身不由己的生活,跳躍到廣闊的可能性的無限裏去。人類可以這樣子生存下去嗎?這可要看看他有沒有足夠的想像力。無限可以是多彩的一切,但也可以是絕對的虛空,想像力不足的人因為受不了虛空的感覺(那虛空是致命的,因為那包括了衣食住行的虛空。),所以甘心繼續當機器的一部份,忍受著揮不掉的無力感的煎熬。
  
  所以我們一直忍受著不適合自己的教育,因為「文憑」,「學位」這些紙張就是進入社會巨輪的VIP CARD,甚至最近已變成必需的入場卷,這對自己的想像力缺乏信心的人無疑是最有效的定心丸。而悲哀的是,在十多年以壓抑個人主體性為首要任務的學校教育塑造之後,那些還年青的青年們的腦袋中所有潛在的想像力都給消滅淨盡了。情況變成了一個村上春樹式的甜甜圈,中學教師們喜歡稱之為惡性循環。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裏,有些十五,六歲的學生們甚至認為「理想」是一個難以啟齒的字眼,已被他們歸類為一種對同輩或自己的幼稚的諷刺或自嘲時的用詞(我在十六歲時也是這樣想)。大部份大學生的理想是「不知道。」,「這太長遠了。」,「我還有兩年才畢業呢。」。理想是年青的同義詞,可是再不是年青人的同義詞了。
  
  「每個人都是這麼幹的,看起來還不錯嘛,我也該幹同樣的事吧。」於是每人都想擠進工商管理,或資訊系統工程什麼的學科,畢業後幹著能得到最多剩餘價值的工作,以讓自己能在三十歲前背得起樓宇貣款,或是BMW的貣款,或是Nokia8810手提電話。「因為我忍受不住孤獨,我需要別人的認同,尤其是這個社會的認同」;「我們是社會的棟樑噢,這個繁榮的社會就是靠我們的努力而建立起來的」。可是大家知道嗎?我們任何一個人消失了,社會都不會因此而塌下來的。自會有人替代你的位置,社會上的其他人都不會在意任何一個人的消失,因為他們分不清楚誰是誰。每一個人都只是社會的一件小零件罷了,隨意可替換,誰人都是一式一樣,個人的獨特性是不存在的,也不需要存在,社會需要的只是特殊能力的差別,使每一個人各展所長,使社會有最大的得益。一切都跟個人的意願毫無關係。
  
  在這裏先做一個小總結:我們每一個人都被一種不明的力量束縛住,被這種力量去逼迫自己生活在極有限的可能性之下。我們想去改變,卻因害怕孤獨,害怕前路茫茫的不安感而躊躇不前。我們就任由那種力量去主宰我們的生活,無能為力的感覺便因此在每一個人心中成長茁壯,就像那些銀行一樣。最重要的一點是,那些巨輪正隨著時間過去而變得越來越沉重,因為隨著社會趨向高度組織化,人民生活的一致性越來越明顯,相對來說生活的其他可能性便越來越少了。
  
  好了,現在我們該討論一個更基本的問題了。「社會的巨輪」到底為了什麼而滾動著?為了誰而滾動著?「時代的巨輪」將會滾動到什麼地方?以「洞察時代」而聞名的作家村上春樹早期的作品(地下鐵事件之前)道出了現代都市人的無力感,可是卻沒有探討那些更根源性的問題。因為他是一個脫離了機器的齒輪,而且由於他過人的想像力,他已能在那個自己創造的私人空間裏自給自足了。這些問題對他已沒有逼切性,因為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些安守本份的齒輪們的空虛。既然事不關己,倒不如沉醉於自己的夢境和潛意識裏去還比較好玩。
  
  那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在我心中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而且也只是我個人的看法而已:「時代的巨輪」之滾動,為的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為了讓當中的每一個齒輪有證明自己存在的機會。這個巨輪哪裏都不會去,哪裏都去不了,只有無目的的滾動本身才是唯一的意義。而這樣就可以解釋到,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追求越來越多的資產,越來越多的權力,越來越多的Hello Kitty商品。因為擁有越多,越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而除了證明自我的價值之外,再無任何有意義的事情可做。而奇怪的是,在你追求資產,權力,Hello Kitty的同時,你只是在使自己變成名為「資產家」,「Hello Kitty收集者」的齒輪類之一員罷了,你並不會成為一個「更加你」a more you。即是說,你在社會中努力地證明你自己存在的同時,也在漸漸地失去你自己。
  
  遠藤周作的『深河』裏有這麼淒美的一段:「河流包容他們,依舊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人間的悲哀巨輪,又會滾呀滾的,滾到何處?也許我們也在那巨輪當中,曾經擦身而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