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
「喂!」
阿樂拍一拍我的肩膊,把我的意識從某個遙遠的夢幻國度中拉扯回來。我猛然抬起頭,美藉教授仍在繼續著他老練的演說。我望向阿樂。
「想一想,有什麼事會使人非要選擇結婚不可的?」他用熱切的語調,問著這個異常無聊的問題。這傢伙又想到了什麼奇怪的故事吧,我心想。
我坐直身子,一邊伸懶腰一邊作狀地做了一個正在思考的動作,這已是我所能所出的最負責任的回答了。我的腦袋除了昨夜餘下的酒精和那伴隨著酒精的隱隱作痛之外,就只剩下徹底的空白。還未得到我的回答,阿樂又回到剛才的沉思之中。這傢伙的腦袋今天非常活躍,話也非常多,老是在說著那些古怪的靈感。我看一看手錶,還有三十分鐘才下課。
由於出席的人數太少,狹小的課室今天也顯得空曠。幾個女孩子坐在最前排熱心地抄著筆記,阿樂,櫻桃和我則坐在最後排,中間幾乎都是空的。夕陽穿過後窗灑落在我的頸背,混合著美裔教授如鐘擺般平板的聲調,攪拌成一杯催眠的慵懶什飲。
阿樂突然像剛剛戰勝對手晉級的職業網球員般握了一下拳頭,然後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坐在他另一邊的櫻桃注意到了,掩著嘴在竊笑著。她很容易發笑。我打了個呵欠,意識又溜到不知名的溫暖地方去。
「喂,假若在某一天,你的老爸對你說:「兒子,不如你和M結婚吧!」M是你的同班同學,在班中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稍為愚蠢又稍為醜陋的女孩罷了。可是你卻十分討厭她,毫無原因地討厭。你看見她的樣貌便會感到不安,她的一舉一動都惹你討厭,就好像是專誠為了使你產生反感而降生的存在物一樣。這樣的女孩。你會應承你的老爸嗎?」
「當然不會答應吧。」下課了,我把講義放進我的愛狄達單邊袋子中,然後把藍色原子筆還給櫻桃。
「那麼,如果連你的母親,姊姊都叫你和M結婚呢?不知道為什麼,不久你的朋友,同學都知道這件事了。早上和班上的同學打過招呼後他們會對你親切地說:「你和M很合襯呢!不如乾脆結婚吧!」「已經決定好結婚日期了嗎?」「我很高興呢!你們要結婚了吧?」等等的說話,你又會怎麼辦?」
「為什麼他們非要我和M結婚不可呢?」我不明白:「這是秘密約定好的惡作劇嗎?因為我的生日快到了?」
「對!你被他們弄得一頭霧水了。」阿樂說:「總言之,你是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群眾壓力而屈服的,對吧?」
「大概是這樣。」
「那麼,這又如何?咳唔...周圍的空氣開始緊張起來了。人們由「不如你們結婚吧!」變成「為什麼你不和M結婚呢?」「你還在考慮些什麼?」你向他們解釋說你根本不愛M,你完全忍受不了和M一起生活。可是無人接受你的解釋,他們只是重覆地說:「你和M結婚吧!」「你一定要和M結婚!」
「某一天,M向你求婚了。當時正是「語言與傳理」的測驗,所以所有人都出席了。在坐滿三百人的大講堂前,測驗進行中的時候,M走到台前對著咪高峰說:『我們應該結婚。』」
「不似是求婚的對白呀。」櫻桃說。她熱切地聽著阿樂的信口開河。
「你注意到了。」阿樂拍了一下手掌,眼神閃亮充滿了神采。「她的語氣,不,是從這件荒謬事情的開端起,好像每一個人都認為你和M結婚是理所當然的事。是注定的,甚至是你的責任,你的使命。而且,你們的婚事似乎己經不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了,好像和所有人都有密切的關係一般...」阿樂興奮地吞一吞口水,稍稍回氣後又再繼續說:
「可是你當時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你只感到無比的屈辱:為什麼他們迫婚的對象非要是M不可呢?若對象是漂亮女孩的話還勉強可以接受,但M可是長期佔據你心中「十大最厭惡人物」第一位的奇人呀!現在她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你求婚!真要命!對吧?掌握到這種感覺了吧?...你環視整個講堂,發現每個人都起立鼓掌,面露羨慕的神色;你身旁的好友都跟你握手,拍你的肩膊以示恭賀;教授甚至感動得掉眼淚了。只有你一個人感到這是一種恥辱,徹底的恥辱。接著群眾開始起哄,要求你回應M的求婚,你的好友都笑著催促你,甚至打算要迫你走到講台上。面對如斯情況,你會怎辦?」
「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她結婚。」我說。「首先,我結不結婚跟他們毫無關係,而且我又怎會因為接受了人群的掌聲而結婚呢?」
「自此以後,荒謬的情況更急促惡化起來。你的父親在深夜到你房間哭著求你結婚;你的母親甚至因此而病倒了;在學校裏不時有素未謀面的人走到你的面前懇求你;你的好友都約你到酒吧喝酒,也是在說著結婚,結婚,結婚;教授們在下課後都叫住你,不斷向你說和M結婚是如何重要。但是,沒有人向你解釋你必須結婚的原因。即是說,『所有人沒有任何理由,總之一定要你結婚。』」
櫻桃笑得合不攏嘴,「好野蠻的劇情。」她說。我點頭同意。「我想我仍是不會答應吧,因為屈服於野蠻好像蠻懦弱似的。」
「想不屈服也不行呀。」阿樂說:「不幸的事情開始發生了。你父親經營的公司虧損嚴重,母親的病情惡化,你姊姊的錢被已交往很久的男朋友騙光了。」他的詛咒相當狠毒:「而且,你的朋友都無一倖免,不是家庭出現問題,便是和戀人的感情亮起紅燈;和你交情最好的兩個朋友其中一個遇上車禍,躺在醫院昏迷不醒;另一個則自殺不遂仍在醫院留醫;其他的──」
「很邪門呀!」我打斷了他。被他這樣說,我的心開始不安起來。
「對呀,很邪門。」阿樂點頭說:「這時候,女巫出現了。她對你說──」
「慢著,你說『女巫』?為什麼是女巫?從哪裏來的?」
「女巫就是女巫呀,披著黑色連帽斗蓬的女孩子突然出現了。這樣可以增加故事的神祕感和荒謬性呀!」
我聳了聳肩。其實女巫也好魔王也好都沒有所謂,反正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已是非常荒謬。荒謬有時是不錯的解悶劑,在宿醉未醒的上課日裏更是必要的吊命人參。
「女巫對你說:『你的反叛是你身邊的人不幸的泉源。』」
「你相信了女巫的話。為了不再為別人帶來麻煩和不幸,你決定和M結婚。」
「我還沒有應承呀!你怎能私自替我決定這種事!」我抗議道。
「沒辦法嘛!你們不結婚的話劇情就沒辦法繼續了。」
「唉,」我嘆了一口氣:「結婚就結婚吧。」
「喂!我們快要遲到了。」櫻桃對我們說。
我們離開這狹小的課室(其實稱為睡房更恰當。),前往走廊另一端的大講堂上今天最後一課。呆板的長廊朝夕陽的方向延伸,消失點上空有真實的太陽,在真實地溫暖著我們真實的身驅。我為自己在現實世界中沒有人毫無理由地逼我結婚,而暗暗叫好。
我突然想道,奇怪的故事,可能是阿樂需要朋友安慰的暗示。以前也試過兩次。可能他最近又和什麼女孩子糾纏不清,故藉著胡說八道來發洩情緒吧。不過他最近好像沒有提起過感情的事...難道是其他的原因?不過,他是一個幾乎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無所謂的人。到底最近有什麼事發生了呢?又或者,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切只是因為我的神經過敏?想著想著,左邊太陽穴附近的位置突然一陣刺痛,酒精仍在控制我的腦袋,限制我的思考。
懶惰就如寄生一般留在我們的肚子裏吸食我們的精神,並沒有因為剛才的課的完結而被排出體外。在講堂的最後一排座位安頓好以後,我們繼續聽著阿樂未完的故事。
「我在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心裏有點不舒服,」櫻桃對阿樂說:「醜陋和愚蠢的女孩子真的會被所有男人厭棄嗎?以男人的結婚標準來說,樣貌和智慧真是那麼重要嗎?內心的愛,精神的愛難道都不受男人的重視嗎?」
「醜和愚蠢只是比喻,」阿樂說:「我想說的那種討厭是一種近乎是宿命性的討厭。若世界上一定會有一個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人存在,那麼M就是那個人。從看見第一眼就討厭,自己完全無法忍受的,那個注定的敵人。被逼和這樣的一個人結婚對自己來說真是奇恥大辱啊。」
阿樂把臉轉向我,說:「從你決定和M結婚那一刻起,你的家人,朋友正在經驗的災難都突然平靜下來了。你住院的母親和朋友都康復了,父親的生意也有了轉機,其他人也從他們各自的困擾中康復過來。」阿樂的表情突然認真起來,「可是,這只是暴風雨前寂的短暫安寧。」
「只是註冊成為合法夫妻是不夠的,還需要二人的結合才算完成整個結婚的過程。對你來說和M共處一室已經是一件嘔心的事,更何況是和她做愛?她脫掉衣服躺在床上,可是你的性慾卻萎縮得像隻受驚的小狗。光是看著她的身體,暈眩,不安,欲嘔的感覺便隨之襲來。你關上燈,閉上眼睛,幻想著你正在和其他女孩子做愛。可是不行,一接觸她的身體,那種厭惡,恥辱的感覺使你根本無法勃起。很悲哀啊!於是,你穿回衣服,逃出那間可怕的新房。」
「可是,你的逃避,只會為人類帶來更大的災難。你突然變成了知名人物,每一個人都帶著焦慮,惶恐的神情,在哀求你和M結合。你問原因,可是沒有人給你解釋。事情在短時間內嚴重惡化:你不能走到街上,因為整個城市的人都為這件事感到憂慮,他們會蜂擁向你,跪地哀求你和M結合。你只可以呆在家中看電視,讀報紙,看著這個城市逐漸蕭條。股市暴瀉,聯匯脫勾;水浸,颱風等天災突然同時降臨;人心惶惶,導致罪案率飆升,最後更演變成暴亂,搶掠、強姦、殺人等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阿樂停頓了一會兒,似是陶醉於自己創造的混沌狀態之中,我和櫻桃對望苦笑。故事的荒謬程度已超越了我們的接受能力,可是由於我是主角所以也有責任繼續聽下去。
「恐怖的事蔓延到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全球經濟崩潰,罪惡蔓延,本地及外地新聞報導都稱這些災難的原因是因為你逃避和M洞房,學者則稱之為「關乎人類存亡的最高結合」。你每日都收到數以萬計來自世界各地的請願信,甚至連宗教領袖,國家元首也寫信給你,要求你拯救世界的危機。」
「戰爭爆發了。敘利亞向以色列宣戰,美軍插手援助以色列導致中東國家不滿而引發中東戰爭;德國新納粹黨乘亂掘起,侵略歐州鄰國;印巴戰爭最後導致中美大戰。最後,美國總統代表世界各國向全人類演說,懇求你和M做愛。」
「你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可是你知道你當時怎麼回答嗎?你對著全球觀眾說:「我在這醜婦面前根本無法勃起呀!」終於,解決地球危機的曙光出現了。這時候,人類的生存目的就是要使你在一個頂級醜婦面前勃起,每人都各盡所能努力起來。各種宗教都召開最高會議,政治界,醫學界都為此激烈地辨論,企圖想出最好的辦法。因為「最高結合」已經是一件和全人類息息相關的大事了,故此你再沒有反對的資格,頂多只能夠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建議。」
「終於,醫學精英,宗教領袖和政治領袖們為「成就最高結合的最佳形式」達成了協議:他們決定「最高結合」必需要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進行,而且要全球衛星直播,梅鐸(Murdock)己經取得播影權。於是天安門廣場的正中央很快便建築起一個廣大的舞台,也可以說是祭壇的宏偉建築。在祭壇的最高處就是你和M結合的指定地點。預備工作只消幾天便完成了,而你,根本沒有反抗餘地,已經被送到祭壇前。」
「這是人類歷史以來最盛大的場面。天安門廣場被擠滿了,所有人都跪在祭壇之前。最接近祭壇的是三大宗教的領導人物(其實記者才是最接近,阿樂補充說。),他們各自在領導自己的信徒做他們的膜拜,祈禱,唸經;後面的是各國元首,接著是富豪,企業家,貴族,站在最後面的是大學生。即是說,全球精英薈聚一堂。無數的攝錄機和咪高峰包圍著整個祭壇,有幾家電視台甚至利用直升機,甚至間諜衛星從天上拍攝整個過程。」
「你站在祭壇前面,赤祼面對眾人。一排服飾各異的人向你走過來。第一位是醫學代表,他餵給你全球醫學的精華所在,陽萎聖藥偉哥(威而鋼);接著一系列巫醫,降頭師,神父,心理醫生,念力大師,特異功能師等也在對著你的陽具使出渾身解數,你從未想像過自己的陽具會被這麼多男人輪流觸碰。」
「然後,你的陽具勃起來了。前所未有的堅硬,可是卻是一種悲哀而陌生的勃起,因為你毫不興奮,而且毫無衝動。衝動的是人群,全人類都在為你的勃起而鼓掌,那種震憾和你內心極度的恥辱產生矛盾。你帶著勃起的陽具一步一步踏上祭壇的頂峰,M正在等著你的地方,腳下人們的歡呼伴隨著你的前進而越來越激烈。你的矛盾到達極點,「為什麼他們越是羞辱我,便會越高興昵?」而最令你恥辱的是,你竟然開始為了人們的歡呼聲而感到光榮。你無法抗拒那種虛榮的感覺,這種感覺正在和你的羞恥心爭奪你內心的控制權。」
「你來到祭壇的最高處,赤祼的M跟前,人們的情緒到達沸點。你的頭腦一片混亂,被那強迫的極端恥辱和人們賜予的極度光榮混亂了。突然,你似乎覺悟了。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認為這次「最高結合」是羞恥的事,他們都在以你為榮。為什麼呢?為什麼你的價值觀和其他人有著這種極端的差異呢?一個人感到羞恥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是怕被人取笑,怕被人瞧不起吧!」你這麼想的同時,死結解開了:如果全世界都認為你做的事並不羞恥,那麼那件事情就不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了;即是說,若果全世界都認為做某件事是光榮的話,那就一定是光榮。」
「當你從沉思之中醒過來的時候,你已徹底被那由眾人賦予的光榮所壓倒。在一瞬間你感到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羞恥感消失了!被壓抑的性慾得到了解放。你面對著一絲不掛的M,面對全人類的歡呼,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和飢渴。你和M瘋狂結合,全人類瘋歡呼。只有這一刻,全人類都抱持同一種充滿希望,滿足的心情。這就是大同世界。」
故事就此完結。當時的我對阿樂的故事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去思索。那天晚上我向我的女朋友提出分手,結束了持續半年的冷戰。
第二天,阿樂沒有上課,這對我們來說並不奇怪,我們都經常逃學。櫻桃還笑說他妄想過度被送進精神病院了。當晚,我再回想他的故事,可能是前一晚喝多了酒的關係,我覺得這故事給了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可是卻不懂得如何去形容。好像是一種淡淡的哀愁,又像是那種咧嘴微笑似的輕鬆感覺。好矛盾。
兩天之後,從他家人的口中得之,阿樂失蹤了。
其實我應該猜到的,阿樂還是不會和M結婚,而代價是,要離開強逼他結婚的全世界人。我不肯定他會不會回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