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耳邊輕聲說》
瞧著那個圓形的大盤子冉冉上升,垂著兩腿被「縛」在上面的人們開始露出緊張的表情。她的掌心也漸漸沁出了汗水。
輪到我們了。
活像兩個遠足時遭山賊洗劫,而被縛在大樹樹幹上的情侶般,我們並排而背靠在巨大的機器之下。她緊張地握著我的手。
旁觀的輪候者們都在好奇地端詳著我們的表情,似乎是在想像著,到自己身在其中時又會有何感受?
開動。
我們緩緩地垂直上升,上升的高度已經超過了我們的心理準理。
雙腳無處著落,地面慢慢消失。
我甚至隱約感覺得到,她掌中脈搏的跳動。
赫然,強烈的震動發生,上升驟然停止。我們被懸掛在半空之中。
何時才會墜下呢?這無法掌握的時間感,讓人既害怕又期待。
像把時間猛力撕裂了一般,只感到身體一輕,眼前的境物便開始急速變大。
我轉過臉來,看到緊閉著眼睛的她,惹人憐愛地緊咬著下唇,那看似非常柔軟的觸感,看得令人心裏頭癢癢地。
我伸長了脖子,哄到她的耳邊,趕及在下墬完結之前,輕輕地對她說聲
「我愛你。」
才五秒鐘的光境,我們又回到了地面。
她的頭髮有點兒散亂,面色還是蒼白的。她猶豫地盯著我的眼睛問:「你剛才是不是對我說了些甚麼?」
「哪時啊?」
「就...就在那機器下墜的時候。」
「要是發出了甚麼聲音的話,充其量也只是大叫而已。」
「真的沒有嗎?」
「那...要不要再玩一次?」我建議道,「好弄清楚嘛。」
她立時後退了一步,皺起了眉頭像是被逼著要喝下一碗苦藥的病小孩。
可是,她沒有拒絕。
我們又回頭起點處,輪候了大約一個小時。
當機器停留在半空中,正等待著突然下墜的臨界點時,我偷偷地窺看她的表情。
她急促地喘著氣,前額上滲出了汗珠,可是眼神卻比上一次,多添了一份堅定。
墜下了。
她仍是把雙眼緊緊地關閉著。
我又再湊近她的耳邊,對她輕輕地說聲
「我愛你。」
回到地面之後,她一直在盯著我的眼睛看。
我故意沒有注意到這眼神,建議趁著公園還未到關門時間,多玩些別的機動遊戲。
她在我的身後,拉扯著我的衣服。
我轉過身來,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懇求的眼神。
「要再玩一次嗎?」
她默默地,點了頭。
「極速之旅」遊樂器第三次把我們帶到數十尺的高空。我除了有點兒覺得暈眩和嘔心之外,已經失去了期待感和緊張感。
她似乎下定了決心似地,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迎接這第三次的衝擊。
在下墜的中途,我又再一次,湊近她的耳邊
輕輕地說一聲「我愛你」。
已經有點兒站不穩的她,蒼白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帶著詢問的眼神對我說:「你...你...」
「甚麼?」
「...」
她瞧了瞧那部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的「跳樓機」,那眼神對我暗示著,她想要再玩一次。
但可惜,遊樂園已經到了關門的時間。
就這樣,在我廿二歲的生辰裏,有她伴在我身邊,一次又一次地被綁在一部為了製造恐慌而存在的機器之上,攀升,然後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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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是在一個星期之後。
其實這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告別。她早就知道了,這一次我是非走不可。
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著她那焦急的背影,我突然感到全身乏力,失去了面對她的勇氣。
乘著一陣急勁的秋風,我朝著她,輕輕地說出一聲
「我愛你。」
突然地,她好像突然發現了甚麼似地抬起頭來。
她用雙手掩蓋著臉,然後肩膊開始微微地顫抖。
她已經知道,今天我已經赴約了,並已經離開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一直目送著她遠去。直至她的身影從轉角處消失的那一刻,她始終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縱使我不由自主的雙腿,已經追趕到她二十步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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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多年,我總是在繞著地球團團轉,過著以手中的公事包為家的遷徒生活。
通常的情況下,我在一年裏面也只有幾個星期留在故鄉,也只是為了參與工作的會議或應酬,沒有久留的餘地。
我本沒有期望,在餘生裏能夠跟她再次遇上。
第四次到訪里約熱內盧,才有空檔參觀聞名已久的基督山。
我倚在欄杆眺望著城市的遠景,一直發呆。
突然背後吹來了一陣風,我彷彿聽到了一把熟悉的聲音。
我轉過身來,發現她就倚傍在基督的腳邊,微笑地盯著我看。
「溫暖嗎?」
「嗯?」
「我是說基督的擁抱。」她摸摸基督的腳背說。他的影子還有她的影子,寧靜地灑落在我的身上,包容著我這個無定安定下來的旅行者。
縱使這擁抱的感覺,是多麼的黑暗,和冰冷。
原來早在十年前,她就跟隨父母移民到巴西定居。其實說是逃亡也無不可,她透露道。我沒有詢問詳情。
我拜會了他的父母,他們熱烈地歡迎了我,不斷對我說這異鄉的重聚是難得的緣份。
我特意多逗留在里約幾天,讓她擔任我的嚮往帶我到處遊玩。
「近年基督山上有一種很有趣的玩意,你想要試試看嗎?」她問我。
「擁抱世人。」
她已經不再畏高,甚至還考取了滑翔飛行的教練執照,多年來以攜帶遊客從基督山上躍下,在腐爛的市中心上空盤旋,即是她所說的「擁抱世人」為業。
她從後抱住了我,然後用三條安全帶把大家綁在一起,再懸掛在飛機上。這整個程序她熟練得有如機器,絲毫沒有動容。在我的耳邊說著「一、二、三,跳!」,就開始了漫長的迴旋。
剛開始,我以為這是自己的聲音。但後來我清楚地感覺到,在我的身後,傳來了一顆心臟猛烈的搏動。
我的耳根,傳來她呼出的熱氣。
「你知不...,我一直...你...」
「...」
「...這麼多年...」
我無法聽得清楚,她到底想要對我說些甚麼。回到地上的時候,我趁著縛著我們的安全帶還未解開,扭盡脖子盯著她的眼睛看,等待著她的解說。
她一直沉默著,慢慢地解開了安全帶,然後彎下腰來收拾一切...
切身處地,才了解在這個時候,問一句話是多麼地困難。
...寧願失去一生所愛,也問不出口的一句話。
她已經成功地向我作出了報復。
在里約熱內盧的機場大堂裏,她伸出手來,把機票遞回給我。
我伸手去接,卻發現她並沒有鬆開手的意思。
突然地,我感覺到在多年前已完全溜走的我的勇氣,又再次回到自己的胸腔。我非常想要跟她說一句話,並且已經無法阻止,脫口而出。
「嫁給我好嗎?」
她鬆開了手,完成了為我傳遞機票的使命。
「本來我想要邀請你的...婚禮的時候。還有兩個兒子的滿月宴...」
「...是幾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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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後,我為了她,動用了一切的人際關係,才得以乘坐聯邦快遞的貨機,從南非的開普敦,趕到地球彼端的美國波士頓。
很幸運地,雖然我是在三天後才收到電郵,但仍然剛好能夠趕及,親自目送她下葬的儀式。
她的父母親雖然已經超過九十歲,但仍能照顧自己,行動自如。葬禮完畢之後,我看著他倆互相扶持著離去,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的時候,忍不住對他們問道:
「她的丈夫和兒子呢?」
「你在說甚麼?」老奶奶匪夷所思地盯著我看:「她從未結婚,更不用說甚麼孩子。」
為了安慰她那年邁的雙親,我決定多留幾天為他們打點後事。
他們決定把女兒的東西都燒掉。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他們害怕她在泉下找不著自己的東西會覺得不安。
在她的房間裏,留下了很多冊書法練習薄。聽說在過去三十年來,她一直勤練書法。
我隨便掀開其中一本,發現裏面全部都是寫著同樣的短句,不斷重覆。
「浪客留不住 相愛但欠緣」
在翻開練習本的那一個瞬間,我曾經猜想過,她在這幾年間不斷重覆書寫著的,會是當天在里約熱內盧對我說的那幾句話。
而現在,那幾句話和多年前我在她耳邊輕聲說出的「我愛你」,都已變成了燦爛盛開過而又凋謝掉的,昨日之花。
完
(改編自契訶夫短篇小說《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