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阿暖
  
那天晚上,公主難得地沒有為耀逸的一腳踏兩船而大吵大鬧,還溫柔地在他的耳邊說悄悄話。
  
「我懷了你的孩子。」
  
耀逸手中的杯子,從十五樓的窗前掉到地下,綻放出清脆的聲音。
  
他低下頭來,良久沒有一絲動靜。連公主也有點害怕,他不會突然跨出窗外自尋短見吧?
  
慢慢地,耀逸轉過頭來,跟公主四目交接。
  
好像內裏的某種頑劣已被完全切除,再重新接上正軌一般,耀逸平常那散發著邪氣的目光已消失無縱。
  
他緊握著公主的手。
  
兩人心裏都瞭解到,一個約定已經暗暗許下。
  
「不能夠倚靠父母,這是我作為男人最起碼的尊嚴。」耀逸這麼想。
  
雖然距離畢業還剩下兩個學期,他仍然選擇了退學。這樣他就可以把學費省下來,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耀逸不眠不休地注視著電腦屏幕前的股價變動,跟隨各種小道消息借勢炒作,目的是在最短時間內賺得最多的金錢。
  
他租下一個小房間,把公主安置其中,並對她說:「待孩子出生時,我們就能住進『君臨天下』的頂層複式豪宅了。相信我,相信我們的夢想!」
  
兩個月後,耀逸的投機稍有斬獲,利潤已經是本金的三倍。
  
可是他並不滿足。
  
自認為投資技巧已經達到專家水平的耀逸,決定把一生幸福都押注進一場大賭局之中。
  
他以極高的槓桿比率,把全部積蓄投入某隻傳聞會在三天內狂飆的無名股票。
  
簡單來說,耀逸所做的是,拿出一元的按金,去持有價值五十元的股票。
  
如果股價上昇一倍,那他就能夠憑一元的本錢,賺取五十元的利潤!
  
但假如股價下跌至只剩下一半,那他就不單止賠了本金,還要拿出二百九十九元作「補倉」之用。
  
「只要勝出這一局的話,我們就一生無憂了。」
  
第一天,耀逸錯過了獲利數百萬元離場的機會。他選擇等待更佳的賣出時機。
  
到第二天的黃昏,他不但輸光了數十萬本金,還欠下好幾百萬的債務。
  
一無所有的耀逸回到家裏,接觸到公主天真無邪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公主...你相信我嗎?」
  
「無論發生甚麼事,我也只相信你一個。」
  
「那麼,你會等我嗎?」
  
耀逸盯著公主那微隆的腹部,他知道儘管對方願意,孩子卻是不能夠多等的。
  
耀逸戴上棒球帽子,在當天晚上行劫了五個夜歸的少女,並提去她們銀行裏的存款。
  
他把一筆款項留給公主之後,餘下都付給帶他偷渡往澳門的船家。
  
「相信我們的夢想。公主,我一定會回來的。」
  
耀逸逃亡到澳門之後,隨即在某賭場內謀得一職:高利貸兼各式麻藥毒品的營業員。
  

「破例信任這個陌生男人,是因為他的眼神。」提拔耀逸的社團經理這麼說,「帶著這種眼神投奔澳門的人,只要在最初半年沒有橫死街頭的話,都會是很好利用的棋子。」
  
以二十歲的年紀來說,找遍整個澳門也沒有比耀逸更渴望金錢的人了。他的營業額迅速飆升,才兩個月便賺取了一般打工仔十年的薪金。
  
對自己充滿信心的耀逸,間中會偷偷回港探望公主,並給予她大筆家用。
  
他為她租下了一幢豪宅,僱三個工人服待她的起居飲食。
  
對耀逸的『事業』一無所知的公主,每次都勸他多待在家裏,減少出差。
  
「下一次!下一次我回來時,就會賺到足夠花用一生的錢。我們要用十萬元一尺的價錢買下凱旋門的頂層獨立屋,在杜拜的七星級皇帝酒店辦結婚酒席,把哈佛大學的所有教授都僱過來,當我們孩子的家庭教師...」
  
「可是…我…」
  
「要相信我們的夢想!再等我多一會啊!」
  
只要做一次就夠了。
  
耀逸計劃偷走社團從金三角訂購的一批毒品,以高價轉售給競爭對手,然後便永遠從澳門消失,再以公主的名義買下凱旋門天頂獨立屋,從此二人便可以在安樂窩中相宿相棲了。
  
誰知道,經理早就察覺耀逸的計劃了。
  
身中六刀的耀逸,勉強潛逃回港。
  
他蹣跚地回到家裏,卻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公主的衣服,鞋子,雜物,一切都消失了。
  
失去了常性的耀逸,拿著刀子跑出屋外,要脅路過的每個行人,要他們把公主歸還。
  
十五分鐘後,他被三名警員制伏,押上警車。
  
知悉耀逸被捕之後,澳門社團方面隨即將大量犯罪證案交給警方,無論跟他有關無關也好???總之全都算在他的頭上。
  
耀逸委託律師僱用私家偵探,替他找出公主的下落。
  
他對自己的案情發展毫不關心。
  
兩星期後,他們找到了公主。
  
據說懷孕才三十多個星期的公主,某個晚上突然作動。下體流出大量血水的她,無可依靠,唯有致電母親求助。
  
她富有的父母,馬上把失縱多月的女兒接了回家。
  
公主肚裏的孩子,在當晚流產了。
  
耀逸賄賂了私家偵探,委託他把自己藏著的不義之財,一毛不剩的都轉交給公主。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字條。
  
「別再等我。夢想這種事情,我一個人相信就夠了。」
  
憑著這張字條,公主的父母終於知道,誘拐女兒的元兇原來已經回港。
  
他們隨即告上法院,讓耀逸再背上幾條誘拐,強姦之類的罪名。但當冷靜過後,他們為保女兒的名節,決定撤消控罪。
  
「我終於明白了。夢想,只要在夢裏偶爾想起就夠了。」耀逸覺悟道。
  
他主動承認了所有的罪行。服畢香港的刑期之後,還要繼續坐澳門那邊的牢。
  
這樣一坐,二十五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他拒絕所有人的探監。他甚至連誰來探監也沒興趣知道。
  
這二十多年來,耀逸只是一個夢遊的軀殼。
  
在夢中,他和公主誕下健康的孩子,住進凱旋門的頂層獨立屋單位,過著富裕舒適的生活。
  
當耀逸步出了監獄,大門隨即在他的背後『砰』地關上時,那巨?意味著他做了二十五年的好夢,已經完結。
  
他不得不面對自己一無所有的人生。
  
耀逸辛勸地幹了幾年勞動性的工作,存下一小筆錢。
  
五年之後,他在一條陳舊落泊的小巷裏,經營一家以『公主菠蘿油』而小有名氣的茶餐廳。
  
餐廳另一項招牌菜式,叫『凱旋門奶茶』。還有名為『君臨天下』的超巨型西班牙奄列。
  
某天,一位初出道的雜誌社記者,前來採訪耀逸的茶餐廳。
  
「這位餐廳老闆到底是甚麼回事啊?他就像個超級電視迷一般,沉醉在腦海中的某個精彩節目而不能自拔。
  
嘗嘗這菠蘿油...這美味簡直是一種殘忍的寂寞。就像是為了懲罰自己而不斷重覆做出這種悲傷味道似的...
  
這種充滿謎團的男人,對筆者這種初出茅廬的無知少女來說,實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這位中文系甲級榮譽學士,在她的美食介紹稿件裏,寫下了這樣的後記。
  
而這段後記,引導耀逸的人生,終於交接成一個無缺的圓月。
  
雖然經過了三十年,可是他們從目光相接的一刻起,已經確實認出了對方。
  
沉默之間,耀逸手中的奶茶已經掉了地上,那清脆的破裂聲勾起二人共同的回憶。
  
耀逸把她帶到最舒適的坐位去後,便進廚房親自泡製其拿手好戲。
  
『凱旋門奶茶』
  
『君臨天下』
  
『公主菠蘿油』
  
還有名為『三十卡拉鑽戒』的酥皮蛋撻,『蜜月旅行』──香蕉船,『二人世界』──鴛鴦焗飯,『愛情結晶』──什果賓治...
  
兩人相對無言,滿臉淚水地品嘗著,他為她所保留了三十年的,二人的夢想。
  
兩個月後,在某個偏僻的婚姻註冊處裏,有兩個老人靜靜地簽訂了婚約。
  
宣誓之前,耀逸問公主:「在你有孩子之前,我一直沒有專一對你。有了孩子後就更糟,我幾乎甚麼壞事也做過了。
  
那到底為甚麼,你仍然願意等我三十年?」
  
公主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當她告訴他懷了孩子之後,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那溫暖的感覺。
  
因為她終於感覺到,他是真心真意愛她的。在女人的一生裏,只要曾經有過一次這種感覺,那她就是跟定那個男人的了。
  
「其實我應該從一開始就告訴你的。
  
我根本不需要住在凱旋門,也不需要鑽戒蜜月之類的東西。
  
依靠父母也罷,拋掉尊嚴啊都行。
  
只要你一直待在我身邊就好。
  
你被太多次要的東西束縛住了,而那並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
  
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想你也終於看清了吧?
  
真正屬於我們的夢想就是:
  
你牽著我的手,我牽著你的手,然後靜靜地,感覺著彼此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