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人•尋味•甜品店

第九道︰人月團圓

「一年容易又中秋，月到中秋份外圓。」由趟門看出去，月亮正好掛在天上，今天的月亮無輪大小還是亮度都比平常的大和光。

「汪汪汪。」焦糖朱古力衝著我吠叫，彷彿要糾正我的錯誤。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不是中秋，這個只是超級月亮，不過每次看到滿月，也難免要感歎一下。」我竟然對著一隻狗解釋，大概我接近瘋了吧。

自從我受命經營這家店後，便沒有自己的私人時間，不過也沒差，畢竟我沒有什麼家人和朋友，但是最近，這想法好像有點動搖，晚上睡覺發夢，隱約夢見一些模糊的人影，雖然看不清，但感覺很温暖，我在想，其實我是不是也有家人和朋友呢？但金主從來沒有提過。

不過這些現象其實我自己也是能解釋的，畢竟故事聽多了，要深陷其中把自己代入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情感，甜品才能造成，我道行修為未及師傅般高，霎時間未能抽離，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就在我沉思走神之際，門前月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一個小孩，大約六歲左右，看見他探頭探腦往店內看，我忍不住去替他開門。

「歡迎光臨，客倌，進來坐吧。」我温柔的對他，始終他是一位小朋友，焦糖朱古力也立刻上前替我迎賓、帶位。

「這狗很乖，很像我小時候家裡養的那一隻。」稚氣的聲音由小孩的小嘴中吐出來。

「是嗎？牠會不會是你家那一隻？因為牠是自來狗，我想可能是哪一家走失了的寵物。」我問道。

「我想不會，因為牠已經死了。」他略帶傷感的說。

「噢，對不起，但牠一定在天堂過得很好，你不用傷心。」我試圖安慰他，但這些說話只能騙小孩，根本沒有用。

「你也是這麼認為？我也一樣，牠一定是在天堂，以後我一定會在天堂再遇到牠。」他破涕為笑，我才驚覺他是一個小孩，所以那些說話完全能騙到他。

「小朋友，為什麼你一個人在街上逛，你家人呢？」我好奇地問。

「啊，我差點忘記了，我和他們失散了，所以在找他們，然後就看到這店，不知為什麼就被吸引過來了。」他又想哭了。

「不要擔心，你家人很快會找到你，不如哥哥弄一道甜品給你吃。」不知為何，眼前這小孩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使我忍不住想幫他。

「真的嗎？太好了！但我不知吃什麼才好。」他徹底受著選擇困難症的困擾。

「不如這樣，你說一個關於你耐人的故事，我再弄一道甜品配合，好嗎？」我提議。

「好，但什麼是耐人？」他不解的問。

「耐人即是一位你很久沒見，很懷念的人。」我深入淺出的向他解釋。

「我明白了，有四位人是我的耐人，我說他們吧！」他天真的說。

這四位分別是我的爺爺、嫲嫲、公公和婆婆，當中三位已經去天堂了，只餘下我爺爺在，但爸爸媽媽說他也很快會上天堂。

先說我的爺爺嫲嫲吧，小時候我跟他們一起住，在我印象中，爺爺是很惡的，對我不是很好，會罵我，我常常在日記中記下他對我做的事，我發誓以後當別人的爺爺時不可以學他。不過後來，我對他的印象開始改觀，認真一想，他其實挺好的。

我爺爺是以前由中國偷渡下來的，要逃避共產黨，聽說他以前是一個軍官，很威武，但我對他的往事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來到後，試過經營藤器店養家，又試過做臨時演員。

小時候他已經很疼我，會帶我到公園玩，他到馬會也會帶上我，絕不把我丟在外面，可能是因為以前我試過走失吧。

當中有三件跟他有關的事我很深刻的。以前我去大便後，不懂得自己清理，當我完事後便會大聲呼喚他，而他每次也會不怕骯髒替我抹，然後再用水替我沖洗，所以我現在也習慣要用水沖洗呢，哈哈。

有一次他買了一隻會發光的恐龍怪獸玩具回來給我，這隻恐龍怪獸我完全沒有見過，肯定不是卡通片的角色，我對它沒有好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爺爺會買回來，也不知道在哪裡買回來，但好幾次家裡大掃除，我也不捨得把它丟掉，我肯定它不是爺爺第一個送我的玩具，但我肯定它是我最珍惜的一個。

又有一次，他又買了一隻手錶送給我，是一隻有指南針的無牌子手錶，聽說是在小販地攤買的，絕對不名貴，當時的我也不喜歡戴手錶，所以一次也沒有戴過，現在也一直放在床頭上封塵，但我就是沒有把它丟掉。

他曾經有一段時間獨自回鄉居住，用自己加子女的錢，建了一棟四層還是五層高的大廈，當時是全村最高，他跟我家人說這大廈以後是留給我的。所以他當時長期都不在香港，這亦令我對他的印象不及嫲嫲好。當然最後這大廈也是賣了，他回港定居，我才再跟他相處，不過磨擦也在所難免。

現在他老了，有末期癌症，生命在倒數，他有一段時間再次跟我一起住，但他身體機能差了，很多事也力不從心做不好，亦有些絕對接受不了的錯誤，但我沒有幫助他，反而還罵他，現在想起，我真是一個很差的孫。

現在他和工人住，但我也沒有特別去探望他，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其實我內心是很想對他好，但看到他後總是表現不出來，跟他可以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覺得自己很不孝，畢竟他是最後一個還在生的長輩。

對於還在生的爺爺，我或許還能補償，但已逝去的嫲嫲，我絕對難辭其咎。

我嫲嫲跟我爺爺一起偷渡來，她是一個勤力工作、節儉純樸、持家有道的傳統農村婦人，我印象中的她是一個政府清潔工，在公廁工作，試過拾到數次新潮的電話，但再她過身後，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懂得英文的非一般婦人。

這是根據由我姑媽口中得知，原來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一班知識份子曾經逃難到她的村莊，在當地教小孩讀書識字，而我嫲嫲就是在當時學到英文字母，還有簡單的英文單字。

提起我嫲嫲，便自然聯繫到煎雞翼，她蒜頭煎雞翼是世界第一美味，每次我到她家作客，她都一定會弄這道菜，而份量亦一次比一次多，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每次我也把雞翼吃清光，她以為我吃不夠，所以每次也煎得更多。

除了雞翼外，另一件會想起的事便是她的頭髮和假牙，直到她死前，她的頭髮依然是很濃密很黑，和其他老人家不同，很令她的朋友羨慕。但對比起頭髮，她的牙便顯得很差了，在我有記憶開始，她便已經要佩帶假牙，所以我常常看到她浸假牙和刷假牙，畫面很有趣。

還有一件令我很深刻的事，小時候我上武術堂，在她家附近，所以課堂後都會到她家吃晚飯和洗澡，滿佈大汗的衣服也會留給她清洗。有次，我褲的膝頭位置破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洞，我也沒有在意，怎料她竟然替我補好了，雖然是補得很粗糙，只用一塊正方形小布蓋上縫補，在當時我也覺得很不好看，但現在想起，其實也是很感動的，這褲子我現在還在穿。

不過正如我起初所說，她的死，我難辭其咎。當時她跟爺爺一起搬來我家住，我承認相對爺爺來說，我對嫲嫲更好。她老後耳聾嚴重，加上走路無力，有時她去洗手間是我扶她的。有一次，她去完後我扶她回床，到床邊，她揮手示意我可以離開，她自己能夠回床上，誰不知這次她竟然跌倒，後腦撞到，我立即上前扶起她，她也沒有什麼大礙，跟往常一樣睡了，殊不知她這一睡便沒有再起來，到天亮後我家人才發覺然後報警，當晚還是第二晚便過身了。雖然沒有人會怪責我，但其實我一直很自責，為什麼我不堅持扶到她上床坐好呢？

她是我第一個過身的長輩，在喪禮上我沒有半點眼淚，我很想哭，但我完全沒有哭的感覺，我知道她很想看到我成家立室，很想弄孫為樂的，不只她想，我爺爺也一樣，但我無能為力，不能完成他們的願望。

然後便是我公公和婆婆，與爺爺嫲嫲相比，與公公婆婆相處的時間少很多，深刻的畫面也自然很少，比較多的也是聽舅父們、姨媽和媽媽說，但這不代表我不想念他們。

婆婆是我第二位過身的長輩，一直身受糖尿病困擾，幸好環境較好，所以一直問題不大。以前也經常會去探望她老人家，但自從我搬家後，探望的次數便減少了許多，到後來她老了，有老人病，好像是老人痴呆，要住老人院，也只有要全家做節吃飯時才見到一面，但慶幸的是她依然記得我。

大人的世界我不是很懂，不過我知道她晚景生活不完美，錯不在她的兒女，而是她丈夫、我公公。

我公公是一個有學識的生意人，以前在香港開塑膠工廠，媽媽告訴我，香港首富也曾替他打工，他在香港和內地也有工廠有物業，以前留港的時間比較多，但後來一直在內地，我也是在他回港治癌病時才再次見再他。

為什麼他長期在內地？因為他在內地有情婦，更生了小朋友，所以他想和婆婆離婚，讓這情婦做正室，當然這直到他過身也沒有成事。

「以上便是我的故事了，哥哥，你還好吧？」小孩問，他的淚水已拭乾了。

「嗯……我沒事，好吧，我已經想到了，你等十分鐘便好了。」我故作精神的說，但不知為何，他說的這四段故事，我很感觸，我流的淚絕不比他少，真奇怪。

長輩與我們生長背景不同，經歷的事不同，但有幾多個人真的願意花時間去了解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是活著的歷史，可以相處的時間一日比一日少，真的要到沒了才懂懷念？何不珍惜每一天，盡量相處，留多點回憶，讓大家也有美好時光。

「久等了，這是我為你的故事度身訂造的甜品──人月團圓。」我把甜品放在他面前，並灑上特製的回憶粉末。

「月餅嗎？」小孩狐疑。

「不是普通的月餅，是有你爺爺、嫲嫲、公公和婆婆味道的月餅。」我微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