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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中的男孩早已長成大人的模樣,輪廓分明,眉宇間再也不見昔日的稚氣。我嘴角彎彎,終於與年少的我有七分相似。

「喂,準備一下,要開始了。」我應了一聲,又拍拍自己的臉。忙了這麼多天,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好。今天是結束,也是開始。

宴廳的燈光迷離得醉人,四周配以淡紫的裝飾,似夢非夢,我忽然覺得連日來的辛勞都是值得的。

別人都笑說我會是「老婆奴」,妻子尚未過門就已經對她言聽計從,連婚禮也居然是我一手包辦的。我倒不覺有什麼問題,反正這是我們的婚禮,她沒有意見,我也無所謂。其實設計時我沒怎麼多想,只是腦海有個聲音,我順從自己的心罷了,誰知道效果還不錯。她應該會喜歡的。

我站在台上等候我的那個她,不得不說我有點緊張,總覺得會出亂子。我只好站得更筆直,掛上更大的笑臉。我今天該是人生中最快樂幸福的一天。

我朝前方望去,只見熟悉的身影在人海中浮沉。我盡力保持冷靜,但心在怦怦的跳,臉上發燙,一如當年在樹下的我。我抑制不住自己,只覺我的笑意更深。

我伸出手,想握住她。她還是如當年一樣羞澀,明明喜歡也不說出口,但我看到她稍稍向前,我欣喜萬分。

再邁出一步,我就握到妳了。

忽然,我手上傳來一陣冰冷,只見身披白紗的女孩正含情望著我,我的女孩卻後退了幾分,然後消失在我的世界中。我只覺心間像被碾壓過一樣,只餘片片碎片落在地上。可是我要為眼前的人負責,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走。

後來的事我都不清楚了,只是機械式地完成這個宴會。幸好是我籌備的婚禮,大家只當是我累壞了。席間他們給我灌酒,我也是來者不拒,他們都說我器量大。

那夜我睡得很沉,夢如走馬燈在上演,只見一個影綽的身影跳動在眼前。她很快樂,我也很幸福。那日我睡至日上三竿。

次日,妻子在點算婚禮的禮物。「咦,怎麼這紅包的金額這麼奇怪?」我接過,一共是一千零四十九元。我的心抖了抖。

「祝快樂,凱澄敬賀」

凱澄,我的女孩。妳在怪我對吧,連一句祝我幸福也不情願。

後來的數日,我都心不在焉。我想留在回憶的漩渦中,但我不能對不住站在我身旁的人。

又是一日,我到海邊吹了一整天風。

其實我對大海並無好感。望著一大片的幽藍,我只想到吞噬。大海看似能納百川,不過是將萬物都吞在肚中,也不知有什麼好。但偏偏凱澄對它格外向往。她喜歡,我想讓她開心。這個女孩看似普通,其實她心裡也不知藏了什麼。

我很早就知道她了,她喜歡我,她一定以為我沒看出來吧。她倒不像普通女孩那樣明顯,她只是默默地關注我,但她的眼裡滿是星星,我又怎會看不出?我都知道的。起初我只是把她當作特別的同學,但想不到她後來竟成了我生命中最特別的人。是的,我被她吸引住了。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我的女孩。她應該帶點異國風情,帶點妖嬈的美,熱情而開朗,又有片刻柔情。她不必精於琴棋書畫,但我不時要去活動,所以她最好也喜歡說話,如此她就能配合我了。可是現實都是相反的。她帶點水鄉氣色,一剪清水杏仁眼,薄薄的櫻唇,淡淡的美似是水墨畫上的一抹雲。她雖然嘴角總是彎彎,但多帶疏離,說話又是柔聲細氣的,話也不多……我竟然會喜歡上這樣的一個姑娘。

我決定要跟她表明心跡的那日本來萬事俱備,我以為我定能留給她完美的回憶,誰知道忽然有要事要處理被耽誤了。我以為她會走的,至少也會生出不耐煩,但待我趕到那裡時卻見她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這女孩還真是特別。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她唯恐我不安,忙說沒關係。什麼沒關係,熱得臉頰都紅了,臉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我喜歡妳好久了。妳……接受我嗎?」說實話,我緊張極了,即使是對著無數人演講時也不曾如此緊張過。她只是發呆地望著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在聽。雖說我知道她喜歡我,但她向來都不如平常人那樣,那一剎我竟完全沒有信心,我害怕我會被拒絕。

我在她面前說了很多,從我們初遇到今天決定表白,但她依舊沒反應,我只得搖了搖她。我知道我這樣做一點也不像我,但我實在害怕聽到她說一句不。終於她點了點頭,告訴我她願意接受我,我興奮得把她拉入懷裡。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得到,我第一次如此失態,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幸福。原來我喜歡妳已入骨。

於她,我總是有愧疚。我太忙,難得課後可以一起坐在草地上享受二人世界,我卻常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偏偏她不會發脾氣,只是靜靜地等我醒來。我倒希望她對我兇一點,她太好了。所以我暗暗下誓,我一定要對她更好,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雖然現在的我沒能力給她什麼,但我可以多帶她去看海,在海面前的她最快樂。所以只是短短兩年,我們早已踏遍這城市的海角。

海還是一樣的藍,但在日光下的海浪一閃一閃地搖,當初所見的神秘彷彿只是一場幻覺。女孩在我面前大步小步地走,時而停下跟我說笑抱怨,我什麼也沒記住,只記得她閃爍的眼眸與艷陽般的笑臉,她從未如此放開過,明媚得像朵欣欣向榮的向日葵。其實她也不是那麼特別,她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渴望得到又害怕失去。

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我就一遍又一遍替她攏好。最好我可以替妳梳一輩子頭髮。我說:「我要帶妳踏遍這世上的海」,因為我想妳快樂一輩子,自由一輩子。她笑著罵我是瘋子。世界這麼大,我們當然走不遍,但我們有的是承諾。

我很想鄭重地向她許諾,但我的勇氣卻被海風吹散,只好彈她額頭打趣:「所以妳這一輩子就只可跟我綁在一起了!」那一剎,儘管她在盡力抑制自己,但她的眼睛都亮了。我知道她覺得我們的幸福太飄渺,覺得曾經擁有也好,可是凱澄,我是認真的。

離開時我向海暗暗下誓,請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把她娶回來,給她全世界。潮起潮落,我的願望就這樣被大海吞噬,一切就如從未發生過。

我們很快就畢業了,有點忐忑,有點期待。我覺得我們離我們的夢想愈發的近,但又總覺得畢業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這份工作的待遇不錯,假期也不少,但競爭很大,故試用期時我沒敢怠慢,整天都是沒完沒了地工作。雖然週末我已處理好工作,但我實在倦得沒精力再四出遊走。我們平日的相處已是少之又少,凱澄只好到我家小坐。我很是愧疚,明明我應該比她做得更多,但只要再忍一忍就好了,我們來日方長。

然而,現實往往不如人意。自從我們各自踏進不同的環境,我們每天面對的人事不再一樣。我不願讓她為我而擔憂,也不願讓她接觸到我目睹的黑暗。她也一定也在為自己的事煩惱。但我們不再清楚對方的狀態了,我們都只是在各忙各的。我們沒有了共同話題,從前並不懼怕沉默的我們第一次感到不安,然後就是大大小小的爭吵。

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是不愛了,只是彼此的心隔開了,於是凱澄提出我們聖誕要給自己放個小長假,這個二人世界定能使我們回到從前。去哪裡我都無所謂的,反正和妳在一起就是全世界。但正當我興致勃勃準備請假時,公司卻傳來要加班的通知,沒有假期,也不能請假。我才剛過試用期,我不能就這樣前功盡廢。但凱澄那邊我又該如何交代呢?

她終究還是知道了。眼看她方才的期待不再,我只覺心口發痛,似是空出了什麼。她開始抱怨,嫌我整天只顧工作,信口開河,不如從前那樣。我一時忍不住,竟大聲向她叫道:「我現在不多賺點錢以後怎麼養妳?妳懂事點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明明錯的是我,但發脾氣的人卻是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當然知道妳是個好女孩,還懂事得讓人心疼,我只是心裡煩著,一時沒能控制好自己……我想抱著她,但她早已奪門而出,空留我一人在這空蕩蕩的房子裡。我的手搭在門的把手上,又鬆下。不了,她現在一定不想見到我。我就這麼背靠著門坐在地上,直到天都黑透。

我們各自冷靜了一個多星期,我沒忍住先去找她,我們就這樣和好了。

冷戰過後,我們更小心翼翼。我們從不過問對方的工作,也沒有了共同話題,在沉默的間隙間就只好分享回憶。此刻的我們最是快樂。偶爾我也會抱著她,但她每次鑽進我懷中前都會先觀言察色,然後才輕輕靠著我,而我也不敢用力,生怕弄得她不舒服。

我們愈發相敬如賓,而彼此之間還多了一層貌合神離。

快到她生日,我心血來潮想送她五瓣丁香,傳說找到五瓣丁香的人會擁有幸福。於是每天下班後我都到有花的地方找,但到了她生日那天我只找到最普通的四瓣紫丁香。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時會留意花叢,妄想能找到一朵五瓣丁香,但卻徒勞無功。也許吧,五瓣丁香真的只是個傳說。

沒過多久,我主動提出分手。和好了這麼久,我們還是老樣子,既回不到從前又無法繼續向前,明明到了該割捨的地步卻因為昔日的甜蜜遲遲不肯放手。我是男人,可三十才立,但女孩子不該拖這麼久的。是我沒福份也沒能力,只好還她自由。

那日我是當面跟她說的。我知道我很殘忍,但我只想在說再見時再見她一面,下次見面時她就不再屬於我了。我一時沒忍住,伸手緊緊抱住了她,一如當年在樹下的告白。我沒敢向她提什麼要求,我只想她結婚時告知我一聲,我想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值得凱澄把一輩子托付於他手中。我不忍再想,悄然鬆手轉身離去。

以後妳會忘了我們的曾經,然後做個幸福的新娘。

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我一旦回頭我就不會再捨得放她走,我也知道感情中定要有一人先狠,如此對方才不會再留戀。那麼我做壞人吧。

那日我沒即時回家,只是無意識地走,走著走著竟停在了酒吧門前。我想在那裡大醉一場,但還是搖搖頭走了。凱澄不喜歡我喝酒。其實我不用喝酒,我是跌跌撞撞晃回家的。

我鬆開手的那日剛好是三周年的前一天。我們終究還是差一點。

一星期後,我向公司辭職,徹底從那牢籠逃出。我是為她才堅持下去的,既然和她分手了我就再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

我混混噩噩又過了幾個月,心間腦中依舊是她,但我終於決定站起來。如果我不努力,又何以配得上當年喜歡上她的我?如果我不夠好,又如何遇見第二個她時堅定地握住她的手?

後來我又遇見了更多的人,談了幾場無疾而終的愛戀,在得失之間,我終於遇見我的枕邊人。她也許不是最好的,但我終於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那天,海風吹得我頭昏腦脹我還是捨不得回家,直至夜深才一步一步走回去,每一步都走得艱澀。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海。

聽說男人到了最後都會丟失最刻骨的一段愛戀,然後牽起另一個人的手走完一生。

婚後我與妻子琴瑟和鳴。兩年後我們喜得一女,取名曉笙。又是兩年,我們湊成一姊妹花,取名梓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