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越了二千三百五十一公里,我終於離開了屬於自己的故土。站在日本的土地上,我用力地深呼吸;儘管我還未離開機場,但這是異國的空氣,散發著絲絲若有若無的鮮甜。手上的行李已經不復沉甸,我快步追上前面的人潮,正式進入日本境內。

我盯著前面的人,心底又不住蕩漾;那個人就站在我面前,只隔著一個身位的距離。方才他就坐在我左側,我還未敢細細打量他,雖然我就只見到他筆挺的後背,但已足夠使人想入非非。

乘坐機場接駁巴士轉入城區,上車時驚奇地發現他早已安坐於座位上。我心間竊喜,喜滋滋地走到他身後坐下。

那是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景色逐格後退,從一片荒蕪到綠樹林蔭。他不似旁人,終日沉迷於手機的世界中,一直看著街景,骨節分明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窗戶,透著似有若無的憂鬱氣質。我聽著輕快的<<告白>>,不知他又在聽什麼樣的情歌。

「第一次遇見你,天空中下著小雨…」

第一次獨自去旅行,雖然興奮得很,卻不免緊張,總東張西望。像極了第一次出城的大鄉里。我笨手笨腳地拿著行李,心裡想著我是否能夠得上頭頂的儲存格。正想要豁出去之際,身後卻傳來聲音:「需要幫忙嗎?」

我點頭如搗蒜,暗想終於有人伸出援手,馬上騰出位置,這才見到那人身穿簡潔的白色上衣,一條淺藍牛仔褲。雖然打扮簡約,卻使人覺得舒服。我連忙道謝,他卻在我身旁坐下,心中早已是小鹿亂撞。

回想起剛剛的偶遇,就像是大夢一場的虛幻。我從後看著他,細細回想一寸寸細節,幻想著我們會否有下一次遇見。

到了京都街頭,我眷戀不捨地目送著巴士的離去。他心中有著怎的故事,但願他會在這裡得到想要的快樂。

我稍稍理清思緒,打開了手機地圖開始尋找下榻處。可是這裡遠不同於現代城市,路上只有小店小屋排開,行人寥寥,反倒有份平和的感覺。我不自覺也放慢了腳步,走走停停,一時竟忘掉了我還拉著行李。我這才回過神來,又再踏上投宿的旅程。

待我整頓好一切,太陽已開始西斜,民宿內的柱子投射出一個個影子。我沒有行程要趕,倒也落得自在,便乾脆走到外面的小花園覓一處坐下,等待日落。輕風拂來時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與地上的金光閃閃上演一場舞曲。六月的日本沒有櫻花雨,但婆娑樹影卻也令人心曠神怡。

天空開始變色,前一刻仍是金藍色的天幕,下一瞬間已蒙上一層粉嫩的膜。我心動得想要用手機留住這一瞬間,抬首時天邊的紫正在蠶食掉粉藍的天。天空一點一點地暗下去,直到不復光亮。這裡不向西,我見不到紅紅火火的夕陽,卻也因此而見證了一場温柔的日落。

每一天的日落都只此一次,每一個明天又與昨天截然不同,謂之一期一會;不知今天見到的那個男生此刻又是否跟我看著同一場日落……如今回想起他,他的面目開始變成模糊,那場相遇已似是上輩子的事。

聽說遊神社是到日本必做的事,次日見天氣晴朗便乘車前往。不是旅遊旺季的神社門雀可羅,卻因而多了一份神社應有的莊嚴。

這裡寧靜得連樹葉飄落的聲音也輕易可聞,還有水池流動的水聲,沒有了人群的繁囂,瞬間便帶走了萬般思緒。其實哪怕不是前來朝拜祈福,心煩時到這裡片刻,什麼煩惱也會一掃而空的。

我按他們的步驟小心翼翼地淨手焚香,終於到了求籤一步卻緊張起來,竟想要退縮。雖然我素來不太迷信,但也害怕抽到大凶之籤,始終不太吉利。我深呼一口氣,重手一搖,竹籤噗通而下。

既然是一場到來,我便沿路走到千本鳥居。這火紅的鳥居甚是聞名,只是當身臨其景時才能感受到那份氣派。密密麻麻的柱子連成一道長廊,四處都是草木,甚是陰涼,卻營造出嚴肅的氣氛,我不禁虔誠起來。

離開時才發現天色早已變得昏暗,想起方才走過的路,陰沉沉的,我心裡發毛。正想加快腳步趕在下雨前離開,如豆子大小的雨滴打落我頭上,啪的一聲,涼透了。我沒有帶傘,暗忖著我該借頭上的綠蔭避雨,還是跑到遠處的屋簷下等待雨過天青。

正是躊躇之際,身旁忽然傳來陣陣熱氣。我轉過頭來,見又是一身的白衣牛仔褲。

「今生得來的全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遇隨而安便可……」

京都這麼大,可以去的地方那麼多,我們卻偏偏因為大雨而被困於此。為什麼替我抬行李的是他,為什麼坐在我身旁的是他,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見到他……世上那麼多可能性,我偏偏以那零點零零零零一的概率遇上你,甚至有一點點喜歡上你。我相信這就是所謂天注定的緣分。

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

我正想開口套近乎,他卻問:「妳沒有傘嗎?」

又說:「這麼厚的雲,這場雨怕是要下很久了,要不我跟妳先出去吧!」

只是一頂小小的雨傘,我們儘管並沒有那麼熟,大雨卻迫使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基於禮貌,他盡量讓雨傘朝我那邊傾,他的半身早就濕透了。

其實我也不介意淋雨的……

我們從一個檐下換到另一個檐下,雨依舊在淅瀝淅瀝的下。他的衣衫早已濕透,髮梢帶著雨粉,細碎瀏海凌亂地交疊在一起。生怕被他發現我的注目禮,我只好抬首望天。我們是出來了,可是然後呢?然後他會繼續他的行程,我繼續等候雨過天晴的瞬間。我們的相遇永遠都如此短暫。我看著他的背影遠去。

「這裡人這麼少,我還是陪妳到雨停吧,反而我一會兒也沒什麼事要做。」

我沒想過他會去而復返,一時反應不來。可是我很快就從我肚子裡的異響醒過來,窘得紅臉通紅。明明是浪漫的情節,我卻一手把一切都弄糟了。

「我今早沒吃早餐,現在肚子有點餓了,妳可以陪我去食飯嗎?」

我抬首看他,他只淺笑著,方才的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見我還未有反應,他眨一眨眼睛,一絲調皮一閃而過。我從小到大都笨手笨腳的,被罵被挪揄也是常有的事,我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窘境。我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可以被不動聲色地解決掉,甚至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感激地咧嘴一笑,隨他走了。

他是一個很會社交的人,我不覺得他有多外向,但他會適時拋出話題,我們不會尷尬地沉默著,卻也不至讓人覺得窒息。我好喜歡我說話時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我是話題終結者,但他永遠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適時的點頭微笑讓我知道也是有人願意聽我說話的。

雨停了,我對此視而不見,可是我們這頓飯已經吃了將近兩小時。

天邊終於放晴,又回到早上出門時的風和日麗,只餘下屋檐前的水滴和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證明那場大雨的到來。

「你看,是彩虹!」我指向遠方的一節彩帶,激動地說。

我今年二十二,見過大大小小的雨,在放晴的街上走過無數次,這刻才確信原來雨後真的會有彩虹。又也許,這是他帶給我的運氣。想到我此生第一道彩虹是他和我一起看的,心裡隱隱感動起來,恨不得想要用相機留住這一刻。

已經到了離別的時候,我努力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你說,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

「若是有緣,在哪裡也會見到。」

他大抵是看出了我的不捨,又說:「找一天風和日麗,我會去賞花。」

「就這樣吧,耽誤了妳大半天了。」

他擺了擺手,在街角消失不見了。

我抬首看著綠嫩的枝椏,暗忖哪裡會有花海,也許只是為了安慰我的把戲。可是至少他也是為了給我一個希望。既然是有希望,也許真的會在下個街角重逢。

接下來的日子,我拼命在路上尋找獨有的白色身影。然而,京都正值旅遊淡季,街上根本沒有幾人,放眼望去,連一個值得幻想的身影也沒有。

杜鵑已開,湖上灑滿粉嫩的花瓣,風吹起時它們似小舟搖晃,卻始終沒能飄向遠方。它們就這樣被困在湖中,等待被人發現,又等待生命力揮霍掉的一天,步向枯萎。不過若是我把它們收進相機中,它們便始終是鮮活的。

只是京都著實有魅力,哪怕我再惦記他,街上的風光還是使我忍不住深陷其境,他早已被我拋至九霄雲外。我只感歎我竟不是生於此,就只能藉小小的假期不遠千里來渡過數日如夢般的日子。

我好喜歡京都啊。

忽然想起我一場到來竟仍未穿過和服,便又滿心期待的來到祗園。只是和服雖然優雅,卻是一種折磨,單是綁各種樣的繩子就使人心生不耐煩,還有一層層的衣裳壓在身上包得密不透風,我才剛穿上便已想把它脱下。

在這六月天穿著和服在街上閒逛並不是一件事浪漫的事,綁在腰後的板子強使我挺起胸膛,窄窄的衣裙使我只能以小幅度的步伐移動。為了降低我冒汗的速度,我只好把一切動作放慢,生平第一次放慢了生活步伐,總算明白和服的優雅從何而來。

祗園獨特的地方在那份古色古香的感覺,林立的店鋪通通都是古時流傳下來的建築,加上寥寥穿著和服的行人,瞬間就像穿越到另一個世代;這是一個和煦的午後,我在家中閒來無事,選了一套鵝黃碎花的和服,稍稍梳妝便出門了。我漫無目的地走,也會見到有趣的工藝品忍不住要買回家,又也許我會空手而回。可是我始終都是開心的,本就沒求要得到什麼,便不會失望了。

我在小店前都徘徊不去,時常看那些工藝品看得入神,幸好小店主人對此都毫不介意。可惜它們都太貴,不然我定忍不住要把它們帶回家。我悻悻而回,卻在回首一瞬見到他,終於換上了格仔襯衫。幸好他沒有留意在他背後的我,我心猛然狂跳,匆匆轉過頭來。

和服本就悶熱,我維持已久的體温平衡被打破,細細密密的汗爬滿後背。我透過櫥窗上的反映見到一張微紅的臉,我已是不忍直視。我一邊整理儀容,查看底妝有沒有化開,髮髻有沒有被風吹亂,又一邊拼命回想以前看小說中偶遇的浪漫情節。可惜我這個人向來遲鈍,腦袋依舊空白一片。難道我就真的要隨遇而安了嗎?

我失神望著櫥窗,倏地看到他正一步步向這邊步近。我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氣暗地從三數到一,向後退數步,撞上他的胸膛。厚厚的和服隔絕了彼此體温的交織,可是我早已全身發燙。

我連忙低頭道歉,他輕扶我手臂,我竭力不使他覺得我在抖震。我終於鼓起勇氣抬首,還是那樣的笑顏,我也不自覺綻開釋然的笑臉。

「怎麼是你?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遇上了。」

「不是說有緣就能見到了嗎?」

我心漏了一拍,所以說我們還是有緣的。

我與他並肩而行,哪怕我們只是各自沉默著,空氣還是瀰漫著一份曖昧的甜。若是他也穿著和服就好了,男生都是不喜歡這玩意的,只有女朋友才享有這樣的特權。可是除了情侣,又有誰真會如此並肩漫步於古街上?

「妳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我隨著他的腳走到小店前,還以為他對那些東西有興趣,他卻又跑到另一邊不知要弄什麼,我這才留意到地上的陰影。今天可真熱啊。

我下意識接過他送來的飲料,冰凍的水珠沾濕了紙巾,冷熱在我手心交纏,指尖馬上變得冰冰的。

「我不知道妳喜歡什麼,但女孩應該都喜歡甜的東西。」

「妳應該可以喝凍飲吧?我都忘了問妳……」

逛了半天還未喝過半口水,我這才發現我口乾舌燥,連忙低頭大口大口地喝,一時忘掉了應有的優雅。我看了看他,尷尬地笑了笑,窘得想要縮在角落裡。

「對不起我都忘了,你還要不要……」

我窘得發慌,聲音如蚊子般在哼,已經沒有勇氣再說下去。

「就是買給妳的,我不愛甜食。」

他沒有再多說,可是我再遲鈍也能看出他的細心,隱隱感動起來。怎麼世上竟有人如此體貼入微,到底是誰如此有幸擁有過他,又那樣倒霉地放棄了他。我只是盡情地享受當下,幻想也許我也可以一試。

我終於脫下了厚重的和服,瞬間彷若重獲新生。幸好今天沒著得太隨意,我在鏡子面前整理我的衣裙,暗忖他會否也會驚艷。

傍晚的日本又涼了幾分,微風吹動裙擺,輕輕的,像是羽毛撥過水面,在漣漪後留有幾分餘韻。我幼稚地自娛自樂起來。我看見他也微微揚起嘴角,不知是在嘲笑我的幼稚,還是因為他真的開心。可是我是真的快樂。

我們隨意走進一間書店中,甫進門,書卷味撲面而來,與外面隔出兩個世界來。大書商佔領著整個市場,遇見一間小型書店談何容易。雖然那裡沒什麼人煙,也沒有濃濃的咖啡香,甚至我根本看不懂日文,可是這裡的一切卻有了靈魂,是獨一無二的。

我轉過頭來,卻見他喜不自勝地拿著一本書去收銀處:「咦,你懂日文的嗎?」

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點點吧,有個朋友在學,我又嚷著要他教我。」

過一會兒他會意過來:「有個朋友很喜歡這本書,可是它早已絕版了。我翻遍各地的書店還是找不到,但我跟他打賭,我一定能找到的。我終於找到了。」

這時我才發現他右頰有個小小的酒渦。

半響,他又說:「這麼多年了,也許早已過時了……」

世上所有事情好像都有個期限,但又因為有了期限,我們才會有明天。

我此刻只恨自己無用,搜腸刮肚也想不到可以怎麼安慰他,同時也忘掉了我可以乘虛而入的。

他毫不在意我的沉默,怕是也沒指望過我能說些什麼動聽的話。也許他只是一是的宣泄,他心裡早已有答案,不過是求有人能聽一聽他心裡的聲音。但作為那個無名的陌生人,我還是求之不得。

「我們就到這裡吧,謝謝妳陪我過了一天。」

柔和的燈光打在他背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此刻定是帶著淡淡的笑意。

「那麼……晚安。」

他一直送我民宿門口,這可是我第一次被人送回住處。他堅持夜深危險,我自是樂於奉陪,但我最後還是忍不住躲在暗角目送他遠去。

我攤在床上悄悄回味今天的一切,倏地被母親的訊息打斷--「行李收拾好了嗎?」我驚得坐起來,一看手機才發現已經是我在京都的最後一天,我在這裡竟忘掉了時間的流逝。我誤以為我是屬於這裡的,忘了其實我不過是個小小過客。幸好在最後一天我還是遇上了他,哪怕遺憾再多。

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我呆望著住過幾天的街道,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風過拂面,我順手把頭髮挽在耳後,竟有種錯覺會在下個街角見到他,可是我不會再向前走。巴士到站,滾滾塵土又送走了一群旅人。

書店於我彷彿有股吸引力,哪怕是機場的書店也阻止不了我要逛一圈的決心。我隨手拾起一本小說,我對那書名情有獨鍾,人生就該步履不停,畢竟我們一生中會遇到太多。後來我才發現我手中緊緊握住的正是他苦苦找尋的書。

甫踏出機場,悶熱瞬間籠罩著我。才闊別數小時,我已經無比懷念京都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