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清晰記得那日的初見。那是一年一度的校慶，我正忙著在台下打瞌睡。忽然禮堂一陣噪動，然後就有緩緩樂聲傳入我的耳畔。我抬頭，只見一少年被燈光籠罩，他傾首於小提琴上，身體隨旋律擺動，彷如小精靈在起舞。他早已下台，但那餘韻就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一會兒像是簌簌落花，一會兒又似是潺潺流水，清澈中又帶半分淒楚。我向來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卻記下了這曲子，一直未曾忘。
事後我四處打聽有關這男生的下落，幸好他也算是半個風雲人物，打聽毫不廢力。他是比我大一屆的師兄，品學兼優所以深得老師喜愛，他的性格也很好，身旁總有三五知己。不過他最為人熟悉的還是小提琴，他的琴藝收獲了不少女孩的芳心，包括我。我反覆念著他的名，葉傾，每念一次都會嘴角彎彎。
我開始愛上了在校園裡閒逛，特別是走過他的課室。有時間他會在走廊中與友人打罵，有時候也會見到他在拒絕別的女孩，課室裡的人圍著起哄，不過他更多時候都愛留在課室中，插上耳機，留一隅小小世界予自己。雖然他不認識我，但見到他時我還是忍不住興奮，我只要見到他就好了。
我漸漸地發現他這人一點也不好動，當別的男生都愛在小息到操場打球，他只愛留在課室中，彷彿他被囚禁在課室中，偏偏他悠然自得。雖然他甚少四處走動，但我有意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想想他也曾在那裡逗留，我的嘴角就會忍不住上揚。這可是屬於我的獨家秘密。
我開始讀書了，朋友都說問我怎麼了，我可是對文學嗤之以鼻的。常常路過他課室時他都在讀書，還讀得津津有味，我很想知道這些書到底有多吸引，竟可令他如此著迷。起初我的確讀不下去。我翻到最後一頁時只覺如釋重負，沒有絲毫滿足感，但我不甘心止步於此，只好上網看別人的解讀。我依舊不能獨力完成一本書，但我漸漸習慣了書的存在，也開始寫下自己的感想。
在夜裡我熱衷於回味那日的細枝末節，想起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想起他閉上雙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起他在最後朝台下的輕輕一笑，想起了……想著想著我就笑著睡去了。
我很喜歡那曲子，但卻屢尋不見。我渴望再欣賞一次那份作品，但他低調得很，不參加比賽也不參與演出。他就似是個普通的學生在學校過著平凡的校園生活，那日的表演彷若夢一場。我一瞥擱在一隅的小提琴，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我曾學過小提琴，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父母覺得奏樂可以培養氣質，於是從小學開始讓我下課後去學小提琴。然而我尚不知何謂堅持，只知道學樂器很辛苦，就像走在漆黑中，我不知道什麼時間才能走到盡頭。我發過幾次脾氣，開始逃課，他們終於放棄了這個念想。如果我當年願意吃點苦，我今天又會站在哪一個位置？
他們得知我要重操舊業驚訝得很，也擔心我只是三分鐘熱度，但畢竟這曾是他們的期望，終於咬牙答應了。於是我不再無所事事了，每天不是學琴就在看書，我的時間表被排得滿滿的。雖然很累也很想讓時間靜止，但當我終於成功奏出第一首小曲，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充實的日子過得飛快，我中五了，他要走了。中六最後上課日那天，走廊上滿是抱在一起的學生，不時傳來吵鬧聲。雖然他們打擾了老師授課，但念在別離的笙簫，老師們都沉默不語。又是小息，我站在走廊中看著他與別人留影，真有衝動要上前索照，然而像這樣的事我做不出。我以眼睛作相機，一眨眼便是一幀，悄悄留下了許多個他。
然而我並不滿足。我不想他永遠存在我的記憶中，我想與他與肩，然後盈盈一笑。我這才發現我有多喜歡他，喜歡到不願意默默地做個過客。他既然是個好學生，自然能上頂尖學府。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鄭重地起誓，我要追上他的步伐，我要繼續當他的師妹，我要與他交疊。
在讀書上我從來都是盡力就好，但要與他並肩就只能突破極限，所以我變得更忙了。我捨不得放下小提琴，只好在夜裡熬夜，補回我捨掉的光陰。那段日子最不堪回首，但每每撐不下去時，他離開那天的場景就會浮現眼前。想起他也為了考試挑燈夜讀，我好像不那麼孤單了。人有了目標，再大的坎也能跨過。
很快就過了一年，很快我也放榜了。眼看我的分數能保證的我與他入同一系，一時沒忍住在禮堂中抽泣起來。大家都以為我考太差，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不是的，我只是覺得上天對我太好了。回想這段日子，我史無前例地勤奮，但成績總是浮動，又不停遇上樽頸，我只得加倍努力，但卻愈努力愈失望，到了開考那日差點想當逃兵。幸好，我成功了。我向來不是個會堅持的人，結果一事無成，但我做到了。
雖然接下來的暑假是放縱的日子，但我發現小提琴和書都早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割不掉了。而我無比期待暑假的結束——我一年多沒見他了。
大學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中學的條條框框蕩然無存，我們擁有無盡的自由。在青春的荷爾蒙驅動下，校園裡無時無刻都散發著戀愛的氣色與活力。而我的愛情也要開始了。
素來對學校活動不感興趣的我第一次加入了學會，雖然很害怕，但想到我終於可以正式站在他面前、認識他，點點焦慮都化作興奮。掙脫中學的牢籠，他會更意氣風發嗎？還是他依舊喜歡低調，只在自己的圈子中打轉？
我們最後還是認識了對方，只是現實永遠不同於幻想，我們的相識只是一個無比平凡的過程。不過想到他因為我是他師妹而對我格外關照，心底溢出一陣暖意。他走後我仍緊緊攥住手機，裡面可是他留給我的號碼。
雖然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但一天我也覺長。我反覆翻弄在掌心的手機，屏幕在漆黑中閃了又閃，我終於點開了他的對話框。既然他把電話號碼給我，那麼他也假定了我會找他，所以我這樣也不算突兀吧？而且我是新生，什麼都不知道，又沒什麼朋友，所以他才給我電話。可是我打完問題以後卻沒敢發送，凌晨兩時多，他早就睡了吧？但想好了找他的理由，我一下子就沉入夢鄉了。
雖然覺得他有點慢熱，但我們開始變得熟悉。我還是沒感在他面前開玩笑，不過他偶爾也會對我說笑，半句話已足夠我樂上好幾天了。幸得中學因為好奇而讀他的書單，我發現聊到讀書時他格外興奮，特別是我也讀過那些書，他竟雙眼發光，老說他遇到知音了。而我也不必再上網讀書評，就算我的問題再幼稚，他都會耐心地解答，還怕自己太嘮叨。
其實他這個人有點悶，他的確如我所見，不太喜歡參加不同的活動，連學會也只是因為想找到他口中的知音才加入的。後來我打趣他怎麼不在大學裡繼續做風雲人物，他說，如果早知道一場演出會出這麼大件事，他一定不會答應上台表演的。我頓覺我很幸運，千年難得一遇的場面居然被我遇上了。所以我要更努力點才對得起這命運的安排。
終於我決定要表白了，就在我們相識後的一年。他比我早一年畢業，今年我大二，我們就只餘下兩年時間了。雖然別人都說女孩子倒追不好，但他這麼慢熱，要等到他的表白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況按我們的相處，他應該也是喜歡我的。我不斷回憶我們的點滴，愈發堅定了我的念頭。
「十二月三十一日你有空嗎？我們一起跨年吧！」我都想好了，我們一起去看煙花，當人們都忙於大喊新年快樂，我要在你耳畔說我愛你。想到他會漲紅了臉，我也不自覺心跳加速。
握在手心的手機抖了抖，我馬上興奮地打開訊息：「不好意思我有約了。」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有約了，開玩笑般的說了一句：「不會是約了女朋友吧？」卻不料我竟一語成讖。偏偏我還不死心，非要得出一個結果：「你什麼時候交女朋友了我不知道？」「我們才剛交往，所以才沒有公開」，後面還附上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還他一個。哭笑不得。
我不太想找他了，畢竟那件事於我而言太尷尬。幸好我還沒有說出口，不然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現什麼事。但我怕不找他的話他會懷疑，那件事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丟人過一次，就不必丟第二次了，只好間歇找他。可是我喜歡他這麼多年了，其實我也不太捨得與他斷絕來往。也許，我可以繼續和他做書友，我們一起看書一起交流，也很單純的……
如此，我混混噩噩地過了一年。我一直告訴自己該跟他一刀兩斷，但感性的我卻覺得我們可以做普通朋友，何況我們做朋友也很久了。他跟以前一樣，喜歡跟我討論文學，偶爾也會碰面，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們一直都沒變。
終於他又畢業了。永遠都是他先走。校園沒了他依舊綠草如茵，可我卻覺得這裡不怎麼可愛了。我不會在走路時留意四處會否有他的足跡，他也不會忽然出現在我身後嚇我，他不在了。
畢業典禮那天他問我在不在學校，他想跟我拍畢業照。在，當然在，這幀畢業照我等了四年，我怎樣也不能前功盡廢的。
我遠遠就見到身穿畢業袍的他，四年的光境使他成熟了不少，五官通通長開了。他朝鏡頭淺淺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彎，大概他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他朝這邊一瞥，馬上向著我揮手，生怕人海會淹沒了他。我沒忍住，朝他一笑，快步走到他跟前。
自他離開校園以後我們沒怎麼聯繫了，我知道他忙，另外也有點害怕。倒是他有點抱歉，說自己太忙了，忘了找我。閒聊數句下來，我竟有樣錯覺我們還是學生。
我站在他的左側，按捺住想挽他手的念頭，雙手有規矩地擺在身前，似是個學生跟老師合照，倒是他毫不避忌地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臉龐有點發盪，但還是努力地展露我此生最燦爛的笑容。
我小心翼翼地拿著那即拍的相紙，帶點焦急地等待我們的身影呈現。「不用看了，一定很好看！」他再次露出他的大白牙，他今天一定很高興。
我把照片收好：「收藏一張跟女同學的合照你該被嫂子罵了，所以我替你收著吧！」說這句話時我燦若艷陽。「不過作為交換，畢業典禮過後你來找我吧，那是你的畢業禮物。」我沒在意他的神情，說完以後就馬上竄進人群中。
我坐在課室中的桌上，有點忐忑。我從未在別人面前拉過小提琴，何況那是完美的他，就算出了半分錯也害怕被他看出來。但我們的開始是從小提琴開始的，我想送我們一個終結，從哪裡開始，從哪裡結束。
門咔擦一聲的開了，他早已脫掉黑袍，一身筆挺西裝，我沒忍住，又笑了。我從桌上跳下，一手提起小提琴，沒待他反應過來就把弦放在琴上。我試著不去在意出錯，使勁回想我們的每一個交錯。我就似是當年的他，在「台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身體不由自主地擺動。搖著搖著，我已奏至結尾；原來這就是最後了，我還以為會很漫長的。
我打起精神來：「當初我認識你就是因為小提琴，也是你讓我重新愛上小提琴。記得你說過你很喜歡這曲子，我可是苦練許久的，所以你只能說好聽！」我笑了笑，又道：「你工作了，我也快要畢業，我們只會愈來愈忙。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樣，怎樣也好，你記住我們的點滴就好了。認識你這段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學習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這個朋友。」
「能認識妳這好友，我也很高興。」他上前抱了抱我，我沒敢動。聽見他的呼呼起伏，我眼裡泛起水汽，我知道不能再繼續了。「夜深了，家人在等你吧？我就先走了。畢業快樂。」
我是真的愛過，也真的怨過。雖說我愛上你時甘願為你付出一切，但誰又說付出的人會不求回報？對一個人好，我們都在隱隱地期待著回應。所以我也曾不甘心。所以是該結束了，我不能一輩子只為你跳動。在青春的盡頭畫個句點，然後我們走向兩個不同的世界。只是遇見你的我也是幸運的。假若當日我沒被你擊中心窩，我就不會做後來的事，也不會有後來的自己。雖然沒被你愛上，但我卻愛上了這樣的自己。所以我也欠了你一句「謝謝」。
葉傾，再見。
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