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奈子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強要說的話,她感到了有一點釋懷。

弟弟剛剛渡過七歲的生日,荻田一家也知道,奏太不會有八歲的生日派對。這是生下來的時候,神明已經為這善良溫柔的孩子所設下的限期。

沒有半點意外,不代表不會感傷。荻田佳奈子把自己關在醫院的洗手間,哭了快半個小時,會意的其他病患和家屬並沒有多插手,僅是體貼地把門關上,把忍耐著的哭聲留在狹小的房間內。

父親對醫生說:「犬子承蒙照顧了。我們明天就帶奏太回家。」他深深鞠躬,資深的醫生也朝他致意——在送別每個無法治癒的病患時,他總會想是不是自己的力有不遞,才無法挽救。兩個男人的頭髮花白花白的,他們無法承認胸中的悶痛和眼中的淚。

然而荻田佳奈子僅是個高中生而已,哪怕用了再多的化妝品,也無法掩飾紅透的眼眶和鼻尖。她回到弟弟病房的時候,依然帶著腫痛的眼,父母仍在外面,就只有她和奏太。

「醫生說什麼了?」奏太問。
佳奈子不知道這結果應否由她開口,所以她忍住淚水,若無其事地回答:「說了很多喔。」
「那他有答案了嗎?」
「這個呢⋯⋯」

「我就說他不知道的!」奏太說,卻笑彎了眼、興奮無比:「姐姐你知道嗎?」
「欸⋯欸?」
「為什麼海是藍色的?」孩子回答,縱然臉色發白,一雙黑瞳卻靈動非常。

「那個⋯是天空而來的光線折射之類的?」佳奈子回答,努力記起科學課的教學內容:「只有藍色的光波分散了,一類吧。」
「啊?不是魚的緣故嗎?」他說,倒是無比驚訝了。

「魚?」
「因為魚一直在bu ru bu ru bu ru地呼吸啊,所以海就變成了藍色!Blue啊!」

「是嗎⋯⋯對呢,奏太的解釋更加合理喔。」佳奈子微微一笑,摸了摸弟弟的頭,因為化療,男孩失去了柔順的黑髮,但他卻反過來安慰姐姐,說自己好像漫畫的超人,得到了最強大的力量。佳奈子對流行的漫畫並不熟識,唯有笑著點頭,嗯、奏太是最厲害的超人喔!

「但是姐姐也說得對。」一如佳奈子所預期,奏太燦爛地笑了,說:「因為天空很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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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田奏太這個孩子,比誰都喜歡藍色的天空。他喜歡蔚藍的天空,喜歡劃破晴空的飛機雲,喜歡在眩目的日光中跳高、再跳高,這樣就能再接近一點了,他總會說。

奏太的血癌發現得很突然,在一個平靜的午後,奏太在上學的時候忽而流下了兩行鼻血。老師以為是秋天的乾燥的緣故。過了幾天又重複了一次,再幾天又一次。同學取笑他說是看了羞羞的東西,保健室的老師卻覺得不能就此放心,建議荻田父母帶孩子去進行檢查,這才被檢驗出來。

去醫院的那日奏太發了很大的脾氣——那是學校的郊遊日,他期待那天很久了。回家的路上一直低頭憋著嘴生氣,牽著姐姐的手握得很緊。

那時候的佳奈子以為不過是感冒的身體檢查,但她深深記住了那日的景色——父母走在他們的前方,五步之遙,河堤泛著夕陽的紅光。奏太看到河面的景色,驚喜地抬起頭,他最喜歡的天空染上了火焰一般的紅與橙。那是一個無雲的秋日,微風帶著街角和果子店栗子饅頭的甜香。

奏太拉著佳奈子的手,沿著河堤一直跑。「姐姐快看!好漂亮!天空好漂亮喔!」他說,笑容是一貫的燦爛。
「知道了哦,笨蛋。」佳奈子也笑了,奏太就是這樣的孩子——他總會抬頭看天,然後高呼著天空好美。她不禁想,為什麼自己小時候沒有這樣的習慣呢?卻終究沒有答案。
「姐姐也一起說!」
「笨蛋,該回家了哦,不是說想看超人動畫嗎?」
「姐姐先說!一起大叫的!」奏太說,搖著姐姐的手在抗議。

傻孩子。佳柰子想,但是你一直維持像這樣就好了。奏太一直在說、說吧、說吧!佳柰子一直笑著,牽著弟弟往家走去。她並不知道身前的父母是如何愁眉深鎖,自然也不知道明日化驗室會給醫生打一個緊急電話,此際的她只知道傻瓜弟弟在自己的身旁,回家以後會有好吃的晚飯和期待的電視劇,她只知道明日睡醒,天空會和這日一樣的晴空萬里。

甚至在這個瞬間,在這樣的一片日照之中,荻田佳柰子想,如果就此死去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也許,在這樣美好的黃昏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搖頭,把奇怪的想法揮走,牽著弟弟的手漫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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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柰子幫忙把病房中的慰問品收拾好,奏太的同學為他折了一堆千羽鶴,那是小孩子對於祈願唯一的認識。她用大膠袋把一串一串的折紙小心收納好,回去掛在客廳吧,她想,這樣奏太就能常常見到朋友的祝福了。奏太和爸媽在向護士們致謝,還有和兒童病房的其他孩子告別。護士們大都習慣了——會進這病房的孩子,大概之後兩個出路:回家等待,或者往醫院地底那冰冷的房間,但他們都溫柔地勾起嘴角,說著會很想念奏太、要奏太長大了回來探望他們,給他們帶承諾了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手信,用柔軟的謊言包裹那終會來臨的結果。

奏太的夢想是當一個飛機師。這樣,他就能常常在接近他最喜歡的天空了。他總說,要飛到世界各地去,看烏蘭托巴的天空和長野的天空有什麼分別。烏蘭巴托這個詞語是奏太從旅遊節目看到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地圖上的哪一個國家,把片假名胡亂地記下來了。佳柰子卻說不出口改正的話,只是問他可以帶姐姐去嗎?奏太興奮地點了點頭,又說了許多關於想吃的甜點和要看的動物。

偶然,佳柰子會想,奏太知不知道自己無藥可治這一件事情。這孩子是真誠地相信自己將會乘著飛機、在青空馳騁嗎?抑或是,這不過是孩子的溫柔,想要自己不要如此悲傷,所以才編了一個又一個的夢兒,好讓自己可以微笑?

佳柰子停下收拾的動作,收入眼瞼的是奏太的同學送給他的慰問卡,他們說了許多學校發生的趣事,「奏太出院之後,我們帶你去新建的秘密基地哦!地點是……啊,不能寫出來,等你出院了,我們從你家裡接你去吧!」歪歪斜斜的字帶著這年齡的孩子特有的樂觀。

奏太,會不會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和朋友經歷許許多多的冒險,所以才把目光放在不會到來的未來呢?她想,剛剛壓抑下的哀傷又從胸中邁出。佳柰子把慰問卡收好,要告訴弟弟的朋友奏太要出院了,好讓他們在秘密基地準備好零食和漫畫。

「姐姐!你看!」奏太往佳柰子跑去,自從早上移除了輸液管他就無比雀躍——即使,跑了幾步後他已經忍不住深深呼吸。他舉起手中的紙飛機,道:「醫生哥哥給我的!他說這是謎題的獎勵。」
「真厲害哦。」佳柰子說,毫不著跡地靠近,輕輕掃孩子的背,好讓他的呼吸哼舒服一點。
「出去玩好嗎?」他問,佳柰子只能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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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太確認患病以來就在醫院出入,他的玩樂場所就只有醫院不大的花園。最近因為輸液管和其他監測儀器的關係,他已經沒有在日照中暢玩很久了。佳柰子和奏太玩著紙飛機,白色的紙片輕盈地隨風飄走,落在草叢、落在樹梢、落在木椅上。奏太總會興奮地去把他拾回來。

大概並沒有那麼有趣的——但是,這孩子想要自己笑著陪他吧。佳柰子想,撐起了微笑。

「姐姐,天空好美啊。」

奏太在紙飛機落在墻角的時候忽然抬頭,定睛看著,黑瞳中映出藍藍的天空。他看得呆住了,慢慢地又說了一次:「天空真的好美、好美啊!」
「知道了哦。」佳柰子說,她無法理解弟弟毫無來由的歌詠感歎。
「姐姐也一起說,說天空很美!」他說,跑回頭,牽著姐姐的手搖起來,眼裡面卻是無比認真的光彩。

「有什麼好說……」
「說啊!」

佳柰子總會忘記,奏太是個執著的孩子——溫柔,卻同樣地無比執著的孩子。正因如此,他才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化療結束後,總堅持著不在他們面前哭出來。

「說來有什麼用啊⋯⋯」就正如他們,對抗上蒼、可有過什麼益處?

「天空會聽的啊。」奏太說,眼淚沿著臉的輪廓落下,融化進腳下的綠草,他哭紅了眼,佳奈子已經很久沒看過弟弟如此悲傷。奏太說:「所以⋯所以要告訴天空,讓他知道自己很美。」

「奏太⋯⋯」
「姐姐要代我說⋯代我告訴天空,他很美很美的。」

荻田奏太如此說。

這是一個對天空也無比溫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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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空也很美哦,奏太。」佳奈子說,她仰頭看天。

和那日一樣,今日,晴空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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