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麻煩您,幫幫忙,下一本小說請你寫一個愛情故事。」

藤村愛里皺起了眉,她看著彎腰鞠躬的編輯,心中冒起了許多不滿。她說:「但是我從出道以來,寫的都是社會小說,忽然間改為寫愛情,對不起一直以來支持我的讀者啊。」

「老師您有所不知了,弊社如今面臨巨大的危機,出版業一直在減縮,我們必須要做出許多策略性的調節。」編輯說:「老師的小說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只是賣不去,對吧。」藤村嘆一口氣,她並不是毫無自覺。最近一次路過書局,她只有在作者五十音順的書架找到了自己的作品,放在入口處的都是漫畫和電影的改編小說,翻譯作品和補充練習自成一角。有一次,她問店員有沒有一本叫做《虛構人生》的小說,那次足足花了對方二十分鐘,才在倉庫裡面找到一本,讓她不好意思拒絕而買下。

「但是我根本不懂得寫愛情。」藤村如此回答——並沒他不願意,也許是作為女性的天性,她一如何人渴慕愛情。她無法拒絕用華麗的文筆編寫的、關於二人如何相愛的詩篇,但到了她的筆下卻總變得枯燥無味。感受不到為何二人會相愛——這是編輯給她的評語,她無法反駁。

她坐在木書桌前,空白的稿子像是在嘲弄自己一般。寫寫看吧——不開始的話,到截稿期也只能交出空白的稿件來。

「這是失戀後的第一個晚上,F子坐在酒吧之前,叫了一杯長島冰茶。她的腦中無法制止地在重複今日的畫面。她的初戀情人,從高中到今日的戀人,與自己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在沒有想到名字的時候,她總會用M子、K郎和佐藤C一類的名字作為填充物,到後來換掉就可以。也有更多的情況那個名字將會停留下去,一如自己的筆名:愛里,那不過是在遞交新人獎比賽稿件時,正好看到的寫真偶像名字,就被她借來用了。

說起來,長島冰茶的味道該是如何?她沒有嘗過,唯有迅速上網調查:「口味香甜,沒有紅茶的味道。」她皺了皺眉,但這是她唯一知道的一個調酒,唯有繼續使用了。

「F子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前些日子她就已經開始懷疑了,R太總會護著自己的手機不讓她接近,晚飯的約會總會因為莫名的原因被取消。聽說是工作的後輩,今年剛剛進社的大學畢業生。男生總愛漂亮年輕的女孩。她看著酒杯上自己的倒影,她臉上的化妝品一日比一日厚重,不然沒有辦法遮住眼角的細紋和臉頰的日照斑。」
藤村愛里看了看旁邊的鏡子,三十歲的女人臉上會有怎樣的瑕疵呢?鏡子中的女人有濃重的黑眼圈,黑框眼鏡勉勉強強地遮住了無神的眼。也許她也應該多做一點護膚的工作,即管她沒有半點興趣,也沒有需要取悅的人。小說的人物總和作者脫不了關係,她想。

接下來……該是與命運的人相遇了嗎?
在現實裡面哪有這麼容易,她想,但這是小說。

「一個西裝男子……」西裝?又是上班族嗎,F子,你才剛剛經歷完這樣的事件,你還要在衣冠禽獸身上浪費時間嗎?
愛里把剛剛寫下的字句劃掉,她繼續寫:「酒吧今日依然有伴奏,是個地下樂隊,倒是沒有平常酒吧的吵鬧。領頭的是個留著稍長頭髮的吉他手。木吉他,穿著和大學生無異:淡藍的襯衣和卡其長褲,聲音帶著年輕人的朝氣、還未被世界污染的氣息。」

F子的腦中閃過了一個身影,是高中輕音社的學長。她只敢在學園祭遙遙看去,和所有人一樣,臉紅著揮舞手中的熒光棒。聽朋友說,後來學長到東京去了,考進了偶像養成所,但從此以後就沒有再聽過消息了。那個年歲的少女還不懂分辨優劣的音樂 ,一如她無法分辨憧憬和愛慕,她僅僅記得,在那個梅雨天,她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在唱一首英文的流行曲,她有在某個電影中聽過的印象。微醺讓樂曲加倍動人,她沈醉在淡淡的煙草香和清冷的木香中。」

說起來那時候的學長⋯⋯

他們二人有一次對話的機會,像是最老套的愛情漫畫,又是一個雨天。她忘記了雨傘,困惑地在校門口等了許久,她往外張看、雨並沒有減弱的趨勢,該怎麼辦呢⋯⋯在這時候,忽然有人輕點她的肩膀,她轉身一看、正是學長。嚇得藤村不敢直視,只聽到不斷加速的心跳。她於是無法記住對方的表情,但她聽到那道讓她無法忘記的聲音說:「雨傘,忘了嗎?」
她點了點頭,依然無法言語。
「真是困惑呢⋯⋯不嫌棄的話,我送你回去,可以嗎?」
藤村點了點頭,她無法做出其他反應。
「太好了!走吧⋯⋯啊。」他忽然頓了頓,藤村抬頭,學長從來自信的笑容有點陌生的感覺,更加⋯⋯像是一個少年人的感覺,他說:「那個,松田晉太郎,三年一班的,我們見過面的。」

已經過了七八年了,但那日的回憶依然清晰。他們在回去的路上說了很多的話,關於喜歡的歌手和小說、學校附近新出現的流浪貓、小鎮上新開的咖啡店,他們說了許許多多的事兒,帶著暗戀的曖昧不明,和青春斑斕鮮明的色彩。他們沒有後來——在那個偶然相遇的午後,誰也沒有把故事延續下去:那是沒有社交網絡的年代。

「但那只是幻覺,明日的太陽升起只是,你會發現這只是一道名為孤獨的幻覺——F子如此告訴自己,她並不希望再受傷害了,儘管代價也許是再也不會被愛。」

藤村愛里看著自己筆下的文字,萬分不解。這次的分手自然讓她很難受,但強要為那份感受安上名字的話,大概是釋懷——抱著一個重擔已久,終於得以卸下、終於得以自由的安然。她並不覺得孤獨:孤獨該是在二人相擁之時,自欺欺人地說胸中的空洞是愛戀。

也許自己也應該走向前了——早就已經走向前了。

藤村愛里發現此刻已經是下午兩時了,她收拾了手袋和桌上的文稿,打算在咖啡廳解決午飯、然後繼續寫作。街角的咖啡廳有這個小區裡面最優秀的明太子意粉和拿鐵咖啡。今日當值的是在藝術大學念設計的女生,她的髮飾很好看,藤村總想寫一個這樣的角色,也許就這次的F子吧?她想,在腦海中下了備註。

「今日也是例牌嗎?」「嗯,麻煩了。」

如果是這個女生當值的話……藤村靜心一聽,果然,是電台廣播。一貫的音樂節目,今日好像是在介紹一個新人創作歌手,主持人的介紹中提到,對方來到東京幾年了,今日總算是熬出頭了。藤村微微一笑,很多人在這灰色的森林尋找夢兒,她也不例外,這是一代人的夢想。

「那松田君,能說一下你的靈感來源嗎?」背景傳來了柔和的木吉他聲,是到電台宣傳新歌吧?藤村想,那只是個無比普遍的姓氏。
「最近我看了一本小說……名字能說嗎?」是一道仿佛來自回憶的嗓音,像是得到了經理人的允許,他說下去了:「叫做《虛構人生》,真有趣呢那故事。裡面的女主角志穂,和我高中時暗戀的女生好像。」
「松田君,女粉絲們要哭起來哦!」主持人調笑道。

名為松田的歌手卻只是頓了頓,好像追憶、又好像在構想一般,溫柔裡帶著難以掩飾的甜蜜,是青春特有的憧憬,他說:「然後我想,如果我勇敢一點的話,我寫的歌裡面的故事就不再是虛構了呢。」

女侍應送來藤村的咖啡,她道謝、喝下一口,奶香裡是不曾嘗過的甜味。果然,自己是不懂得寫愛情的呢……
倒是,總該懂得聽一首歌、寫一封粉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