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Nathan Dias on Unsplash

「2367⋯⋯啊,小優對吧?這是這個晚上的藥喔!」白衣護士在男孩面前放下了小膠碗,紅的白的藥丸。「今日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頭很痛。」小優說——最少他相信這是自己的名字。每次思考起過去的事情,頭顱內就會傳出劇痛。過去像是被濃重的霧霾所覆蓋,他搖了搖頭,想要把那份鬱悶甩走。
「真辛苦呢!不怕,姐姐給你再配一份藥喔!」護士在病歷上寫下幾句評語,隨即,從不銹鋼小車的抽屜拿出藥瓶。藥瓶比小優的手臂還高,護士往小優的藥碗又添了五六顆藥。她說、笑彎了眼:「只要吃了藥,就能藥到病除了喔!」

小優接下藥碗,問:「媽媽會來嗎?」
護士答:「護士姐姐也不知道呢,但是我肯定她為了小優和我們美麗的祖國,一定也在努力地工作,對吧?」
「那爸爸呢?」
「當然也一樣!同志也一定在辛勞地工作,為祖國美麗的花朵建造美好的未來。」

小優有點疑惑地點頭,倒是不知道讓他困惑的是護士彷如教科書的言語,抑或是父母這個陌生的詞語。

「除了頭痛,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她問,這次小優看得可清楚了——護士的眼畫了很厚的妝,假眼睫毛像被拍死的蚊子的腿,一動一動地在掙扎。
小優搖了搖頭,他沒有其他的不適——也許除了腿上的傷痕,但是護士曾經給自己說,那是他亂跑而劃傷的,所以他們才用布條把他綁在床上。

「那快吧藥吃下吧,姐姐要照顧其他病患了。」她說,語氣無比溫柔。
「姐姐,你知道小通怎麼了嗎?」小優道,指了指他旁邊空無一人的床鋪。他續問:「昨晚我聽到他在大叫,還有在哭⋯⋯之後早上起來,就不見了。」
護士卻反問:「那小優呢?有看到什麼嗎?」

蚊子腿又抖了抖,她又重新拿起病歷板,準備寫上什麼似的。

「沒有啊,我睡回去了。我以為在做夢。」因為那樣的嚎叫很熟悉、很熟悉。好像在遙遠的地方曾經目睹,好像這不過是平常。
「乖孩子,那只是個惡夢喔,姐姐給你點驅走惡夢的藥。」她又打開抽屜,又拿出了藥瓶,往小優的碗裡倒。小優定睛一看,這和方才的藥片一模一樣。「來,把藥吃了,就不會做夢了。能夠好好休息了!」

「姐姐,我可以看看你在寫的那個板子嗎?」他說,又補充了一句:「我將來想要做一個醫生,醫治病倒的同志們。」
「果然是個好學的乖孩子呢。」她說,倒是把板子放回文件夾,道:「但是很抱歉,這是國家的文件,沒有授權的話,我不可以隨便給其他人看喔。很抱歉呢!」
「但⋯⋯這文件上寫的,是我的病吧?我想知道自己的身體怎麼了⋯⋯」
「傻孩子,你們每個都是美麗強大的祖國的未來啊,你們的身體是國家最寶貴的珍寶,當然需要由國家來好好保護。」
「但是⋯⋯」
「啊啦!你看我多糊塗,配少了一點呢⋯⋯」護士根本沒有拿起病歷翻閱,只是又拿出了那瓶藥,用力一搖,藥碗滿了,有幾片紅白相間的藥甚至落在柔軟的棉被上。

小優小心地拾起了藥片,放回滿溢的藥碗之中。他說:「我會吃藥的。」
「那才是乖孩子喔。」護士摸了摸小優的髮,俯身靠近,蚊子腿就在小優的面前,她笑著說:「傻瓜,不需要害怕的,你們是偉大的國家最重要的資產啊。只是需要一點調節、一點修理而已,只要把藥吃了就沒事了喔。」

鐺!鐺!!!
「五號警報!警報!R區發生暴動事故!逃犯三人,格殺勿論!重複!逃犯三人,格殺勿論!」

護士看向警鐘的方向,眨了眨眼,紅色的警示燈在旋轉起舞。回頭之際,她看到男孩已經拿起一把藥丸往嘴裡送,無比熟練的手勢。她讚賞一般笑了,把藥車停在小優的床旁,她思考一下,男孩的腿綁著布帶,夠不到的。於是她說:「姐姐要去幫忙呢,小優能乖乖地吃完藥,幫我看著車子嗎?」
小優點了點頭,喝了一大口水,把藥吞下似的。
護士見獵心喜一般,往騷亂的一方走去。隱隱約約地,小優看到了白裙之下藏了一把手槍。他選擇了裝作無事,看著她的身影遠去。

然後,坐直了身,伸進手臂、打開藥車的鐵門,把藥丸全數倒回去,而那顆被他含在舌底、未被吞下的膠囊,則是被他包裹在紙巾之中,塞在枕頭下面。他定睛看著病歷表,上面大概記錄著無比重要的真相,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好。他跪在柔軟的床鋪上,往藥車再次靠近,病歷就插在文件夾內,他就只是想看一眼。

雖然如此,雖然如此。小優停下了動靜,只是順勢躺下,像是無法自制地抖了幾下——每一次吃了藥,小通也會這樣。他想自己也大抵一樣,只是他沒辦法知道:他總會立即失去意識,唯有從觀察身旁的人猜測自己的現狀。如今小通消失了,他沒有鏡子了。他拉了拉腳腕上的布帶,依舊牢固,小優癟了癟嘴。

護士回來的時候,帶著興奮的笑容,假眼睫毛上沾了點點紅色,像極了被拍死的蚊子。「傻孩子。」她的聲音不再是日間的溫柔甜美,倒是透露了半點真實。她扶起小優,讓他睡好,整理好滑落在地上的被子。「晚安。」她說,推著藥車走遠。

那一夜,小優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他牽著一隻手,是個女人,她帶著自己不斷往前跑,他們的前方是另一個男人,穿著棕色的衣衫,跑得非常吃力。他們被熊熊大火包圍。快跑、快跑!男人如此命令,小優的大腿酸痛無比,他從來不是什麼運動健兒,男人也不是,他是個寫文章的人,總是窩在人造皮沙發上寫字。但是今日的爸爸跑得很快——直到他被落下的、燃燒著的木塊擊倒。

媽媽?
小優朝身旁尖叫的女人問,媽媽?這個詞語很陌生,在這個夢中卻無比熟悉。快跑!快跑!她說,搶了爸爸的話語。她拉著小優跑得更快了,小優回頭看,只看到衣衫燃燒起來、火舌吞噬了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男人。他的皮膚是紅的、黑的,像是木頭一般。媽媽拉著小優跑,儘管他的腿被落下的玻璃划傷,很痛、還流了血多的血,但他們繼續跑。

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那刻,小優的夢變了。他回到了這個病房,左右張看、一切如常。他的腳上依然綁著布帶。

右邊傳來了詭異的喊叫。
他往那方看去。小通、那個在他隔壁的男孩,用力地握住了他自己的喉嚨,在猛烈地咳嗽。是為了把什麼吐出來、還是為了把什麼吞下了?小優想要再靠近一點,但他的腿被束縛著,他只得遠遠看去。小通的連變成了難看的紫色,眼珠子要掉出啦似的,嘴角冒出泡沫,淡黃的草綠的。他握著自己的喉嚨,重重地呼吸,他的話語破碎了、臉像是被漏氣的氣球。也許他死掉了,也或許,他沒有。男孩呼吸了最後一口氣,倒在床上,傳來了尿的腥臭。隱隱約約地、小優看到了紅白的藥片,在白沫之中、掛在小通的嘴旁。

男孩閉上了眼,這是個可怕的夢——要是不會做夢就好了。他想。

小優拿出藏在枕頭下的藥片,閉眼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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