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Photo by Simba Munem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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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工作單位請注意,風暴已經徹底遠離我城,風暴警號現已解除,各單位同志請立即返回崗位。限時後才返抵辦公室的同志將會受到處分。」機械般的廣播員如是說,林石富往窗外一看,樺樹依然在強風中起舞,尚無半分減慢的趨勢。各家各戶內的播音機陸陸續續放出了方才的通告,廣播員冷淡扭曲的聲音混合在颼颼風聲中,是這個年代的陰森可怕。
「鐵路還未恢復過來吧?」妻子從廚房探頭,她正在準備午飯——配給乾糧和罐頭,因為風暴的關係,補給已經停了快一個星期。這是官方所給的理由。「兒子也要上學嗎?」
林石富還在觀看窗外的風和雨,自言自語道:「這樣……車子也會被沖走吧。」

他是個公務員,在政府分處當文件派送的工作。領導既然已經發出了工作如常的通告,他們就自然只有服從的可能。任何人都是可以被取締的,要是他們今日不服從,只會換來被什麼肯幹活、肯吃苦的年輕人取代。所以縱然情況再差,他們也得確保一切如常。
「路上大概已經被塌下的樹覆蓋了。」妻子說,語中是難以掩蓋的擔心:「該乘什麼去到辦公室去呢?」
「鐵路吧,我看公車已經停駛了。」
「人肯定多得很……」
「那是自然的,唯有早一點出門了。」

林石富回到房間,穿上了雨衣和長靴。靴子有點殘舊了,這些年來天氣反常的事件越來越多,他甚至想過、這才是如今的正常。雨傘……他找到了家裡最大的傘,是他拜託弟弟在海外購入的,直徑足足有一米。自從某次示威以來,雨傘被歸類為受規管的危險武器,需要填的文件很多、還需要經歷背景審查,所以一般人都會從海外偷運進城。林石富抬頭,兒子在上層的床鋪、靠著空調做椅墊,重複抄寫字句——黨章十遍,這是每週的基本課業。他說:「兒子,我要上班了,好好看家。」
「嗯。」兒子只是認了一聲,又回到了課業本上。

妻子有點擔心地在窗前踱步,市內流傳用膠帶封起窗戶的話,能夠使玻璃更加耐風。商家無不動了災難財的心思,即便如此,林家還是購入了好幾卷膠帶。這一個家是他們所有的財產,連帶兩代人的負債,必須要盡力保護它。
她問:「真的要上班嗎?能和上司商討一下,最少晚一點才回去嗎?」
「他說互惠互諒你會相信嗎?」年初才有一個外判工,為了幫補生計而不斷加班,最終在街上過勞死。上司的反應是立即聯絡對方的家人通知死訊,以及要求對方立即歸還辦公室借給他們的工作制服。林石富說:「怎樣也好,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啊……放心了,一切正常啊。」他說,步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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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石富出了家門,正好遇上鄰居,相看一眼、忍不住無奈地微笑。對方是個政務官,管人事的,接下來的工作可漫長了。林石富與他說著關於樓市的閒話,卻絕口不提方才對於官員和上司的投訴:要是被什麼錄音器收錄了,又正好被管理人上報,就不是丟了工作這麼簡單的事情。林石富踏上旅途,底下大堂已經被水淹沒,水位去到他的大腿。他舉起手中的文件袋,繼續往前。

這是一個只能往前的城市。他想。

一如所料,樹倒了一地,連同他妻子最喜歡的那棵木棉。走了兩步他才想起,那棵樹早在風暴前就被砍下,新聞說的原因是樹木辦公室的同志發現樹的中間已經被蟲子吃了個空,兒子猜測的原因是他的同學、一個大官的孫女。那個女孩說木棉紛飛的時候,會讓她鼻子癢癢的。林石富跨過來不及清理的樹的殘枝,想兒子的解釋大概比較合理。他往鐵路站繼續走。從他所居住的區域,需要乘上鐵路、再換車,才能去到政府辦公室,往常也需要快一個半小時。風暴解除過後,所有的僱員都要在兩小時內到達工作單位,老闆們嘴上說著能通融,在扣薪水上倒是毫不猶豫。

遙遙看去,等待火車的人龍已經在車站門口盤繞,我已經很早出門啊……他想,這些人大概再風暴還在的時候已經在車站等候了。他站在隊伍的最後,按捺下心中的鬱悶,給上司撥通電話——果不其然,被痛罵了一頓。你不會早一點出門的嗎、為什麼其他人能準時而你不能、像你這樣的廢物要多少有多少……一類。他連連道歉,對著面前的空氣鞠躬,旁人也見怪不怪的,只是繼續關於天氣和交通的抱怨。

車站的職員重複著手寫稿子的通告:「火車每十五分鐘一班,有最新的消息將會告訴乘客。」林石富算了算,這是從總站開出的第五個站,火車來到的時候肯定已經擠滿,這……是要多少日才能去到市區呢?

他把目光移開……計程車?他離開隊伍,路邊正好停著一家計程車,乘客一臉不滿地下車、暗自罵了句髒話。林石富還來不及發問,司機就已經比了個手勢:兩千元,而這只是足夠去到最近的公車站而已。他哪裡有這樣的金錢?林石富搖了搖頭,隨即,被一個行李箱撞到,說著外語的旅客朝朋友招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行李放上車子,豪爽地給了司機許多紙鈔,車子離去,灰煙闖進他的鼻腔。

林石富看了看車站的大鐘,準時上班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最少他能夠在下班前抵達辦公室的話,倒不會落得曠工的罪名,那是會丟了工作的大事。車站後有一條小路,往山上走,可以到達高速公路,走路的話一兩小時左右就能越過山,就能到達受災並沒有那麼嚴重的新區,那裡的鐵路在地底,走到了那兒的時候,風暴警號的解除早就會過了兩小時,鐵路的同志都已經上崗,正好能夠趕在工作時間內回到辦公室。

一如許多等待得鼓譟的乘客,林石富走向斜坡,樹枝和石塊鋪滿一地。他繼續往前、往上爬,還能抽空調笑,這就是這個城市的價值啊:向上、向前,不問代價,不問後果。

他一直爬、一直爬,忽然有風吹過,他看到空中出現了自己的倒影。然後,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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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音員的工作是朗讀上頭發來的稿子。今日自然是關於風暴的消息吧?她想,低頭一看,皺眉、又瞬間平復下來——若然不懂得麻木,她並不能勝任這個工作。她清了清喉頭,開始朗讀。

關於鄰國的經濟發展、關於世界上的貿易戰。
關於東南的某個國家發現了史上最大的南瓜、關於西北的女孩上太空的夢想。
關於上個星期,我城開通了的大橋。
關於小明星出軌的情色緋聞、關於大學裡關於鴨子的研究。

這是極為平常的一天而已。這是一個永遠向前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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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上說,有個男人在斜坡上從大樓掉下的玻璃割斷脖子,血染紅了車站旁的土地。又有人說,空調機被強風吹進屋內,砸破孩子的頭。聽說,那個房子坐南向北,最近升價兩成,二手交投量跑勝大市。

政務官把網頁關掉,若不是被安排了在家附近的辦公室工作,他也許會路徑那個火車站。他打開面前的棕色文件夾,印刷紙還帶著溫熱。政府總部有個文員死了,是負責運送文件的苦力工。秘書潦草的筆跡寫下了處理的問題。他在職位上點了點,回復道:「這樣的職位,明年電子化後也會消失,不用急著填補,空著就好。」他從抽屜取出一張告示釘在上面,是關於要求庫房立即停止房屋津貼和薪水的表格,補給也要相應減少。妥善理財,理性務實,這才是優良的公僕。

他如是想,背後裂開的窗外傳來風聲,和啪啦、啪啦的、細碎的敲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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