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者
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滑來滑去。
繁密的資訊令人目不暇給。
掃視數遍,總會有一、兩個標題,令人在意。
「屍體刻上羅馬數字 兇手仍下落不明」
不用想也知道內容已被媒體渲染了。
現實也會發生這麼荒唐的事情嗎?
這個世界也真是瘋了!
我不禁嗤笑起來。手指卻按捺不住,按了進去。
在郊區發現一具屍體。屍體刻上羅馬數字“Ⅰ”。
受害者先是被兇徒在頭上刻上數字,繼而對受害者施暴。兇徒的動機不明。
警方推斷兇徒重犯的機會十分高。呼籲各位市民提高警覺……
花那麼多功夫去殺人,還不如把時間省在對的地方吧。
看得有些吃力。只好關上螢幕,讓雙眼休息一下。
「叮叮!叮叮!」列車剛從月台開出。
在馬路旁,沿着鐵軌行駛。車廂的座位都沒有了。
只好把身子靠在空敝的位置上。
真想擺脫這種生活。
窗外是無法負擔的車子,
窗內的人們低頭玩弄手上的機器,
其中小孩持着的手機更是最新的型號。
看着手上殘舊的手機,
我不禁嘆氣,感嘆不如一個小孩。
我被錢的產物包圍,衣服、手錶、鞋子。
仍是感到不足,因為這些只能僅僅滿足生活,卻不能滿足欲望。
要是用自己的財產去取代身上的衣物,
恐怕是不能掩蓋赤裸的肉體,也不能去掉赤裸的恥辱,更不用說填滿我的欲望。
錢是以勞力賺回來,以快樂換出去。
這個道理是父親教曉我的。
我最缺乏的就是錢,卻一點快樂也沒有。
「嘟嘟嘟嘟……」閘門如常發出那令人煩躁的聲音。
寒冬的空氣瞬間籠罩著我。
從車廂走出來。人們如常在收費器上付錢。
夜色降臨。這是我開始工作的時候。
在這全日經營的快餐店工作都有好一段時間了。
穿上工作服,打卡。
今天的工作是在櫃檯幫客人點餐。
坦白說,我討厭這個崗位。總是要臉帶笑容。
「裕行,你知道櫃檯的要點是什麼嗎?」
「是微笑,記着不管怎樣你也要微笑。」
「即使那天有多麼糟糕、多麼倒楣。」
「笑容始終會為客人帶來快樂,最終你的笑容也會成真。」
可能是看我平時怎樣也不笑,她才特別跟我說吧
盡管我認為這樣可愛的名字一點也不適合她,但她很喜歡小杏這個名字。
小杏是兼職員工,但工作起來比我還要給力。
今天她跟我負責一樣的職位。
要說她的笑容是甜蜜的蘋果,那我的笑容只能是塑膠的瑕疵品。
即使為了獎金,我不大喜歡在別人面前微笑。
我不吃什麼「客人的快樂就是你的快樂。」這一套。最後這樣做還不是為了那個字—錢。
人流開始多起來。
小杏走至我的旁邊,指着自己臉上的笑容。
要是不聽從她的指示,恐怕接下一整晚也不會好過。
把那該死的笑容放在臉上,和一個小丑沒兩樣。
點餐,付錢,找錢,收錢。我都沒有把笑容放下。
面部肌肉習慣性地彊硬仿如只是為了工作而存在似的。
來付錢的人甚少綻放笑容。他們並不渴求笑容。
罷了,我早已習慣了。
凌晨,店內的人少起來。
只剩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喜歡流連家外的青年、剛下班的可憐蟲。
店充斥著新年賀喜的音樂和青年們玩樂吵鬧的聲音,醞釀着熱鬧的氣氛。
我把笑容收起來,好讓那彊持已久的肌肉鬆弛下來。
店門被打開。
戛然而止。
熱鬧的氣氛轉眼變得冷冽。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不知有意無意,他把臉上的特徵都藏起來,臉帶墨鏡、口罩。
若仔細觀察他粗糙的皮膚,可以大約得知他的年齡,
沒有五十、也有四十的歲月。
身上則都是黑色的打扮。
他走到櫃檯前。站著許久,也沒說出話來。
我看不到他在墨鏡後的眼睛,但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在我身上遊走。
弄得我渾身不自然,一身雞皮疙瘩。
「歡迎光臨!先生想要點些什麼呢?」小杏一臉鎮定。
除了咳嗽外,男人沒有作出任何動作的意思。
小杏臉上保持微笑,膝下則用力踩我的腳。
我遲疑了數下,還是不太曉得她的意思。只好不解地回望她。
痛!她一再用力。
眼神不斷在我的臉上和那個男人的臉上盤旋,
其間還是維持一個該死的笑容。
花了不少腦筋,終於弄懂她的意思。
不愧是小杏。
笑容策略無效,便是時候採用備用計劃。
我便是備用計劃。
「先生請問你想要什麼?」我嘗試用開朗的語調跟他說話。
我再次將名為笑容的面具戴上。我並沒有想出其他的方法,惟有仿傚小杏。
看看不同的人,是否會有不同的效果。
結果往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奏效了。
他瞧見那難堪的微笑。面面相覷。他的眉毛在輕輕的抽動。
不久便轉身離開,一併帶走那冰冷的空氣,不留下半點痕跡。
「哈哈。裕行,不負師父我細心的教導。」
「那麼快便悟出微笑的重要性!我真是害怕他會拿出槍來指向我的額頭。」
「要是他還不走,我也要當場暈倒了。」小杏開玩笑道。
她這樣一笑,卻真的快要把我的心臟停頓。她的門牙稍微凸出。
她從沒有想把它們掩起來。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她可愛之處。
「哼!不見得你也深得微笑的重要呢?師父。」我冷諷。
「只不過是一次的幸運,就那麼自傲。」「驕兵必敗這個道理,弟子你應該明白吧!」
「你好好奉侍我才對,例如好好請我吃一頓飯。那我日後一定會把我的心得通通分享給你。」
小杏裝出年老的聲音。
「呵呵。你已經答應了,不能說了就……」她的嘴巴一旦張開,便沒完沒了。
店內的溫暖驟然回來。
青年們再次熱鬧起來。
剛剛的一切宛若沒有發生似的,
但那個怪人的身影卻深深烙在我的心裡揮之不去。
他該不會是那個閒過頭的殺人犯吧?
小杏的聲音仍然不斷地在振盪我的耳膜。
幸好,下班的時間终於到了。
走至店外,太陽有點刺眼,
讓人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剛剛工作積下的疲勞卻不能輕易去除。
還是趕緊回家休息好了。
在列車上,我經不起疲倦的折磨,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沉思於遐想之中。
打開家門時,有人會持着甜蜜的笑容歡迎我的回歸,
我則以那難堪的笑容回報她,她的笑容更顯燦爛,使我不再感到疲憊。
那個會是誰的臉孔呢?只怕那是一個遙遠的幻想。
小杏的臉龐竟在我的腦海閃爍了一下子,
促使我的冥想中止。
我究竟在想些什麼?
張開眼睛。距離目的地差不多,是時候準備下車。
我拖著累得好像不再屬於我的身體回家去。
打開家門,是母親,目無表情,正在穿鞋子。
「吃剩的飯菜,你加熱一下,便可以了。」
「去上班?」我問道。
「去探你的老頭子,你有空也去吧。」
「我累得要命,先歇一會兒吧。」
「隨便你吧。」母親隨即把門閉上。
這個家還是這樣。冰冷的、凌亂的、積滿灰塵的,
一切負面的字眼也不足以形容這裡。
我把冰冷的飯菜加熱,味道不怎麼,還好可以填飽肚子。
脫掉衣服,去享受一個溫暖的淋浴,沖掉身上的疲憊。
我躺在床上。也很久沒有探訪父親了呢。
要是他沒有病倒的話,家境可能會稍微好一點。
「沒本事就不要用錢。」「誰教你偷錢的?」接下是抽打的聲音。
「你不會給我。我只好自己想辨法。」「還嘴硬。」又是一陣抽打。
想起過去一些往事。意識不久便離去。
「糟糕!」已經這個時候了。
我趕快整理一下儀容,便出門去。
天空已經黯淡。
我氣喘如牛,穿上工作服、打卡。
今天又是負責櫃檯,真是諸事不順。
「嘿。真巧,今天我又在你的旁邊了。」小杏一如往常。
「今天你差點遲到呢!」「對了,你還欠我一頓飯。」
「……」
「為什麼不回應我?」
「還沒有喘過氣來怎麼跟你說話。」
「坦白說,平時跟你說話也很痛苦就是了。」
「誰跟誰說話,才感到痛苦?」我苦笑道。
「那還要說,當然是我跟你說話的時候。」她伸出舌頭,擺出一個鬼臉。
拿她沒辨法。
想一想,下班還是去一下父親那邊好了。
人潮湧湧。
小杏對客人展現她的笑容。
我不禁好奇她的動力來源是從何來的?
沒有微笑的回報,如何維持這樣的笑容。是金錢嗎?
縱使我認為金錢能使鬼推磨,不見得可以讓人發出這樣真摰的笑容。
「裕行。」
「什麼事?」
她在裝臉上擠出一個不堪的笑容。
「像不像?」
「無聊。」我回報她一個難看的笑容。
「還是你的笑容最好笑,想學也學不來。」她笑語。
該不會是我吧?
「哪裡好笑?看到作吐就差不多。」
「不不不,我的笑容只是用來應付客人而已。」
「你的笑容卻能使人發笑,在你那裡點餐的客人,其實都在隱隱作笑,你沒有發現嗎?」
「是嗎?」
不知她是認真還是在冷諷我。
「也不過在恥笑我吧。」我喃喃自語。
人潮漸疏。已是半夜的時刻。
店內的人大致也是那些熟悉的臉孔,宛若視這裡為二個家。
至少比原本的那個家好吧。
流行的音樂、熱鬧吵鬧的聲音和昨夜,與過往的黑夜相似。
這裡仿佛是寧夜中的樂園。
明亮的燈光、食物的味道,無家可歸的人、或是不想回家的人,他們聚在一起享樂。
小杏的聲音又不斷在我的耳邊迴響。
今天的夜跟以往的夜沒什麼不同,至少一切也跟平常相若。
昨夜那個怪人也沒有出現。
下班後我前往探望父親。父親因患癌而住院。
走過那充滿死寂的白色走廊,
我站在病房的門前,猶豫半晌,走了進去。
癌宛如一個無底黑洞,錢、身體,通通的也會被吸進去,再也回不來。
父親躺在床上,他的顏容不再,頭髮稀疏,骨瘦嶙峋。
他沒有看見我。
可能是在藥的副作用下暈睡過去了
看到這樣的父親,我站在床前感到不知所措。
曾經那麼壯碩的父親現在竟顯得如此脆弱。我坐在他的床邊。
父親,你還可以想起當時的情形嗎?
小時的我偷了你的錢。
當時你十分生氣,但至現在我也不認為是我的錯。
每次工作回家後,你也只會坐在梳化上。話不多。你只會跟我說︰「先讓我歇一會兒吧。」,閒時你也會說自己的人生道理。
錢是以勞力賺回來,以快樂換出去。
母親也總是忙着工作要不是就是在處理家中的事。
我一直沒有忘掉你的教導,但我希望用那些錢去得到那一直沒能擁有的東西,
一個嶄新的家,家裏頭沒有寂靜,只有溫馨。
「我的父親現在怎麼了?」
我對走進來巡房檢查的醫生問道。
醫生拿起關於父親的報告說道。
可能他一天已經被無數跟我一樣的人發問,心感厭倦,語調顯得沒什麼感情。
「謝謝。」我向他道謝。
「不用,只是我的職責而已。」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臉帶口罩,不能完全瞧見他的瞼。
看着他的眼神,可以看到他的疲憊,
在這裡工作必定十分繁忙,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感覺有些熟悉。」
「沒有,不過這裡很多人也會這樣跟我說。」
「大約是因為我戴上了口罩,容易被人誤會。」他咳嗽數下。
「真是辛苦了,患病也要回來上班。」
「沒辨法,人手不夠,病患太多。」
「這裡最多的就是癌症病患者。」
「現在患上癌症的人也真是愈來愈多。」
「我聽說一個滑稽的說法,說癌症是來審判人類的死亡使者。」「的確頗滑稽。」
醫生竟開始自個兒說起話來。
「畢竟現今的人墜落得很,上天便派遣死亡使者來清理一下。」
他用充滿血絲的眼球凝視我。我感到不寒而慄。
「有些時候,死亡使者也會弄錯對象,你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是嗎?我看我現在差不多要走了。有機會再跟你說話吧,醫生。」
這種人,還是不要再碰見好了。
我頭也不回離開了。
痛!我的頭好痛。
我在哪裡?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這是一個昏暗的閉密房間。
我被人捆綁在一張椅子上。
臉前是一張充滿污穢的桌子,桌上是一個小燈泡。
它是這裡惟一的光源。我嘗試將慌亂的呼吸調節。
這裡有一股濃烈的味道。不能說出是什麼味道,
但它使我的呼吸更加急速。
回想起一些片段。
離開醫院,便至家中。
睡了一下子,又是上班的時候。
我把店的垃圾拿至店外。
街道沒有人。
地上宛若是另一個夜空,
只是這個夜空充滿了無數的皎潔月影,它們是街道上的燈光所投放出來的。
那時我看見其中一個月影中有不屬於這個夜空的東西。
它充滿貪婪的綠色。
我丟下手上的垃圾,悠悠地走過去,
在那月影裡蹲下來,摘下那月影中惟一的綠意。
突然,頭感受到劇烈的痛楚。暈倒後,便來到這裡。
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意識多久。
聽見頭上有輕輕的腳步,接著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房間亮起來一陣子,接著又是一片黯淡。
腳步的聲音在我的背後傳來。
他應該就是將我弄到這裡的人。
不久,他走到我的臉前。
微弱的燈光不足以照亮他的臉。
我不能看清他的臉。只可以看到他下半的臉龐。
「審判的程序開始了。」
他的聲音好像在那裡聽過。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問道。
「你將我弄了過來。」
「那只是解釋了你如何在這裡。沒有解釋背後的原因。」
「我不知道。」
「因為死亡告訴我來審判你。」
那冰冷的語調除了他,沒可能是其他人。
「你是當天的那個醫生!」
「我不是任何人。我是死亡的審判者。」接著是一頓咳嗽的聲音。
「而你是貪婪的罪人。」
面前的那個人,已經不能用瘋狂去形容他了。
我看到一個在黑暗中閃爍的東西。
距離我越來越近。
在燈下的映照下,我可以看到一隻持刀的手,刀在逐漸接近我的臉。
我感受到臉上血液的流淌,生命的消逝。
我仿佛可以聽見臉上肌膚因被劃破而發出痛苦的聲音。
「你是第二個。」
我感受到恐懼。我很快便要成為一具無欲無求的軀體嗎?
我不能接受。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曾擁有,家庭、財富、愛情。
我的人生還沒有享受完。
「我從你身上看到貪婪。你在貪求些什麼?」
他一副平淡的語氣問。
「家庭、財富、愛情。」
我肯定地回答他。
「為什麼?」
「我從沒有被這三種東西滿足。」
「在醫院那個人,他是你的誰?」
「父親。」
「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我恨他。」
「在店裡你旁邊的又是誰?」
「她只是一個麻煩的女孩。」
「她無法滿足你嗎?」
「你在說笑嗎?」
「金錢無法滿足你?」
「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要無窮的錢才能滿足我。」
「你知道為什麼你不能被滿足嗎?」「你沒有去追求。」
「我怎會沒有呢?」
「你沒有認真改變現況,沒有珍惜眼前的一切。你貪求,卻不追求。你一直都在浪費生命。」
「胡扯。」心中的恐懼轉為憤怒。
「你又怎知道我沒有努力呢?你又怎知道我的苦惱?」
我又將心中的憤怒傾注為言語。
「審判已經結束,你被判為有罪。」
刃利的金屬穿過我的心腔。
紅色的欲望,源源不絕地流逝出來。
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罪器>>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