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啼初露,花火嫣紅,夏至。

晨光微黃,暖意漫漫,點點濕氣漸散,又是一夜過去。

新一天,本該是有些改變才是,可是在老鳳木看來,一切也沒甚麼不同。火鳳山上萬物新簇,萬物依舊,走的走,吃的吃,生的生,死的死,昨天如是,每天如是。若硬要找點不同,老鳳木只能告訴你,梧桐樹頂三片老葉,今天好像又枯黃了點,但依舊仍掛在那處不上不下,總體來說,還是沒甚麼不同。

老鳳木站在山頂很久了,久到沒有動物知道他是何時扎根山上。住在老鳳木旁的百歲小龜曾經問過自家老袓,到底老鳳木有多老,烏龜老袓想了老半年,才用緩慢無力的聲線說——他也不知道。因為烏龜老袓第一天睜眼,看到的,除卻岸上沙、水裡魚,便是這老鳳木的花。

這山得名火鳳,全因他這閉月火焰花。火鳳山方圓千里無不認識老鳳木,皆因每逢初夏,鳳凰花必定盛開。山尖鳳木枝頭數不盡,上掛盞盞殷紅,如一群幼鳳臨天,遠看又似紅巾霞帔一襲,為常綠幽然平添一分喜慶。

可這喜亦只限一分。皆因嫁人這樁事,乃合兩家之囍,少了一家,剩下一家,這囍便無從談起。老鳳木每年被着紅紗,等呀等,直至花落葉殘,一直等不到新郎來。每年花開時節,山裡百花總是仰慕鳳花美艷,到鳳花淍零,又暗地慨嘆鳳木孤苦。

沒有花知道老鳳木的花開了幾轉,但鳳凰花為誰而開卻是連池邊小草也看得出——云云紅海裡,總有一朵最早開,開得最燦爛,開得最久。

火鳳山雖因老鳳木而得名,但若論及年歲,老鳳木也只能居次位,就排在同屹火鳳之巔的朱雀梧桐身後。說到這株梧桐,又是一段傳奇:別看他灰黯無葉,相傳在烏龜一族不知多少輩之上的袓先初來到火鳳山的年代,久遠至連如今的老鳳木還只是懵懂幼樹的那段歲月,梧桐就已經盆根山上了。相較起鳳凰木,梧桐的歲數才叫真正一絕:傳說,這梧桐乃一介神木,萌芽於上古時代。沒錯,就是那龍盆大地、鳳嗚九天、神祗滿地爬的上古時代。世上百鳥無一不知鳳凰神鳥尊貴,非仙果不吞,非梧桐不棲;據說,火鳳山朱雀梧桐,便是一棵曾得鳳袓朱雀駕臨的靈樹。

火鳳山林每一隻雛鳥聽過傳說後,無一不對朱雀梧桐產生無窮好奇,恨不得馬上拍拍雙翼,飛去朝拜這梧桐一番,看看自家始袓足跡。可看還看,百鳥從不敢逾越半分,那怕是鳥中尊貴如黑白孔雀,也只敢在梧桐下駐足仰望。所以,後來鳳木長成跟梧桐一樣高,簡直是樂壞了山上每一隻鳥。自此鳳木之上,總是常年被百鳥棲據,倒是應了鳳凰能號召天下百鳥一說。

朱雀本鳥自然是遇不上,上古四靈,哪有這麼容易讓你遇上。何況這都多少年了,就算真的來過也早就走了,爪痕尾羽甚麼的也沒留下。每隔數年,總有懵懂雛鳥好奇問老鳳木,傳說是真的嗎,朱雀真的來過嗎?直接問朱雀梧桐他們是不敢了,但問問和藹的鳳凰木還是可以的。老鳳木倒也有耐性,從沒責雛鳥不敬,只是一貫祥和地答:「是真的。」

你問老鳳木如何知道?

烏龜老袓的先袓說得不錯,卻也非全對。朱雀梧桐確是生於上古時代,但他鳳凰木其實亦一樣,都是盆古大神生前掉落的頭皮屑。不過上古神木各異,異於外表之餘,懂事、發芽、生長之期也是大不相同。想他鳳木,當初只是比身旁另一株神木睜眼慢了那麼一刻,回過神後梧桐便已長成了比他高數十米不止的巨樹。

還記得他鳳凰木發芽懂事第一日,聽見的不是風聲雨聲,而是隔壁梧桐大哥的葉片舞動聲。那時鳳花未曾開過,自然還未有鳳木美名,他只是一棵不知會長成何樣,吉凶難測的神木幼苗。那天特別熱,神草幼芽初次探出泥土,便覺水份幾乎被蒸發得一乾二淨。身在這麼討厭的環境,梧桐大哥不僅沒顯出一絲頹態,反而無風自動,三五不時搖呀搖,實在反常。大熱天時,沙沙沙沙的,小神草被他搖得心煩,便忍不住出聲叫他靜靜。
頭一兩次叫喚,不知是沒聽到或是沒想過腳邊會有另一棵有靈小草,梧桐還是繼續搖。到後來,直至小神草忍受足足七十天煩擾後,梧桐大哥終於發現了這新鄰居。看見有別的有智生靈,梧桐說的第一件事不是「你好」、「我是梧桐」這些話,而是——

「喂喂剛才朱雀坐我身上了你有沒有看到?有沒有看到!有沒有!」這一串是吼出來的。

「嘩哈哈哈!你沒看過朱雀吧,我看過了!祂真的好美,那串尾羽比微風更柔軟!朱雀屁股你有碰過嗎!我有!一個字,暖!比盆古右眼變成的那顆火球還要暖上百倍不止!嘩哈哈哈!」沒等鄰居反應,又是一連串自說自話,邊說還邊搖,呀不,是顫着。如果給梧桐一張臉,那上面絕對是滿滿的得瑟。

小神草無語。朱雀的屁股?甚麼鬼。

堂堂神木居然是個花癡,真沒問題嗎?小神草很不想和這花癡梧桐做鄰居,但他又不是朱雀,不能說飛就飛。小神草唯有稍微調整心理,深呼吸,開始和往後至少千年的鄰居說起話來。

不得不說小神草是株有耐性的神木。跟梧桐在火鳳山生活頭一百年,每天聽的不是朱雀有多美就是朱雀身上有多少根羽毛眼睫有多少根睫毛,全部說完了便重來一遍,聽得小神草——小神木——恨不得把每顆葉孔都用厚厚的油脂封死,好得半刻清靜。

本來,小神木以為梧桐大哥會一直重複說着這些美好的舊日,直至天地盡時一道天火劈下來劈死他倆,可是小神木錯了。不知自哪日開始,梧桐不再說起朱雀有多美,而是說起了如果朱雀再臨的話,他會給祂送點甚麼好果子,和祂看多少朝霧晚霞,數多少日升月沉……本是純粹仰慕的種子,發芽了。小神木一天一天長高,梧桐對朱雀再臨的期待就一天一天發酵。直至某一天,小神木覺得,梧桐大哥心裡的種子開花了——開出一朵名喚「愛慕」的花。

神木梧桐愛上了鳳袓朱雀。

愛火攻心,梧桐開始尋找吸引朱雀再臨的方法。沒錯,五百年過去,傳說中的朱雀一次都沒出現過在小神木眼前,也沒再駕臨梧桐樹,但是這不單熄不了梧桐心裡的火,反而愈燒愈旺,將他對朱雀的愛越煉越純。

梧桐首先徵詢鄰居小神木的意見,可二木皆非走獸飛禽,給出的意見也沒大作用。梧桐先用百年,向路過大大小小的鳥兒求助,請他們在見到家族始袓時幫忙傳個話,就說梧桐有要事請祂尊駕光臨。可一百年過去,離去的鳥兒沒有一隻帶來任何喜訊,朱雀本鳥也沒出現,亦不知是沒見着還是忘了轉告。但神木一族與天地同壽,從來不知何叫失敗。區區一百年,對於神木來說不過一覺午睡而已,所以梧桐還是繼續等。但三百年過去,小神木此時已經長成跟梧桐大哥一樣高了,朱雀還是音訊全無。

這時,一隻巨鳥來到了鳳梧雙樹下歇息。這鳥遍體金羽,一裙尾羽下擺,單是站着就散發出一股貴氣。感覺到朱雀氣息,梧桐立馬從五十年小睡中醒過來,四處張看卻只見樹下站着一隻金貴巨鳥。梧桐心裡疑惑,朱雀氣息切實從眼前巨鳥身上而來,但巨鳥外貌羽色並不似朱雀。一問之下,才知這是鳳袓二子之一。金孔雀,生來便得百鳥尊之,又憑尾羽上千對黃金眼睛,馳名大地。凡鳥均說金孔雀尾羽盡數張開的話,連日曜星輝也只能暫避其鋒銳貴氣。

孔雀聽畢梧桐請求,面上難色一閃而過,隨即回復一貫高貴。他沿梧桐樹身環走一圈,審視一番後,略帶傲氣地說:「憑你這一身羽毛又短又寡,哪可能得我族先袓親來。先長個八百年羽毛,待你姿色猶勝天下萬禽才來說這癡心夢話吧。」說罷,金孔雀還擺顯似的把尾羽全放,待天上星辰盡皆黯然,才緩緩離去。

梧桐大哥問小神木,我看上去真的如此不堪嗎。小神木很想告訴他不用管那該死的金孔雀,他們是上古神木,是樹,一棵樹綠油油的便足夠好了。可是還未待小神木道出心聲,梧桐大哥便想到接下來要做甚麼。

於是,接下來一千年裡,梧桐樹長得比過去千百年都要快。本來數十丈高的巨樹,長成了百丈樹人,把辛辛苦苦長得跟他一樣高的小神木硬生生比下去;枝椏葉片愈發茂盛嫩綠,樹下幽暗,走獸魚蟲抬頭也見不到陽光。同時間,梧桐又向千年裡路過的每一隻飛鳥招手,讓他們乘涼蔭下,逐根儲起每一隻鳥離去時落下的細毛片羽,學着鳥族那不稱樹身的美。

堂堂神木,居然扮成羽族禽鳥,實在讓小神木看不下去。可是梧桐盲目,聽不進勸說,繼續一天天卑微地儲着他的「羽毛」。直至這一千年過去,梧桐連青鸞胸前最柔軟的細毛都儲到樹上。梧桐樹面目全非,片葉之間填滿了上萬根各色羽毛,又懼風又怕雨。幸而,梧桐大哥的鄰居小神木爭氣,高速成長,枝椏伸過來也能幫幫忙擋風擋雨。
可是,歷盡風雨,等了又等,等到羽毛都快褪色了,朱雀還是沒出現。

之後某年秋天,一隻巨鳥自西方來,一股蠻勁撞上了鳳梧雙樹屹立的山。原來是鳳袓另一位兒子大鵬,正當梧桐想向他招手,為他留下的鐵羽道謝一番,只見大鵬羽衣暗火竄動,不出半息便將大鵬身軀盡數燒噬成七色灰燼,最後留下一顆赤色琉璃心在樹下。三日後,一隻七色大鳥自西方飛到鳳梧雙樹下,只見那形如朱雀的大鳥撿起琉璃心便要拍翼西歸。梧桐見狀,亦不知哪來力氣,低嗚一聲,大地震動,嚇得七色鳥失色墜地。細問之下,才知這七色鳥是火鳳一族雛鳥,奉族長之命來收回鳳族先袓的琉璃心。

一聽見鳳族二字,梧桐就樂了,連忙追問能否請其族長朱雀前來一會。鳳族幼鳥面露不解,梧桐滔滔解釋一番,鳳族幼鳥聽得一個頭大,在樹下花好些日子才理清了故事,然後道出了幾句話。

從意識到幼鳥說了甚麼的那一秒起,梧桐覺得整個世界靜止了片刻。

片刻過後,鳳族幼鳥早已離去,山上夏花又開了。梧桐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向着西天雲彩若不可聞地吐出兩個字,便再沒醒過來。

這一眠,便是五千載。

頭一千年,樹上細羽片片落地;兩千年過去,本來翠比碧波的葉片連同枝椏一同枯黃、落下……不出四千年,梧桐上再沒有一點綠,枝椏掉落無數。從一棵活生生的神樹,變成赤祼風中的無靈古木。小神木知道,自五千年前那天,自鳳族幼鳥道出那些話,山上再沒有鳳棲神木梧桐,唯剩一棵死木,名喚梧桐。愛火太盛,將頑木燒空了心。

朱雀棲梧百千度,地上梧桐百千枝。
丹心琉璃空無葉,株株樹心妻鳳凰。

曾得一次奇逢便屬難得,區區一樹梧桐憑籍甚麼能得朱雀再臨青睞?又憑甚麼妄談戀慕?

等?任憑神木壽無盡,也等不出火鳥西升。

小神木慨嘆。

也罷,這話我也沒資格說。

五千年過去,梧桐樹旁小神木,也長成了巨木。小神木知道,梧桐大哥還在等,等那一絲不會來的熾熱軟羽,不然那三片殘葉也不會五千年不落。所以小神木長得比梧桐最高那段時日還要高大,無數細枝向着萎縮不止一半的梧桐木伸延,環蓋其上,如春風攬月,又似西施捧心,默默將心死的古神木攬進懷裡。

「我等。」說出了同樣的話,哪有資格說教梧桐。

然後某年初夏,一點也不小的小神木,終於開了花。
在梧桐看不見的時與地,赤羽紛飛,萬鳳臨天。

自此,每逢鳳花初夏盛開,鳳木就會從樹冠伸下一段枝椏,帶着每年第一朵、最大、最紅、最神似的鳳凰花,帶着盛夏熾熱,放到梧桐樹僅存的三片黃葉之上。

是祝福,也是期盼。

期許某一天,能棲身火鳳山梧桐,真當那一隻深棲樹心的鳳凰。

曾經鳳身棲吾身,如今鳳心棲梧身。

聽完故事,大多雛鳥便滿足了飛走了,但間中又有一兩隻特別剔透早慧的會問老鳳木:「既然鳳花是為了心念朱雀的梧桐而開,如果當初朱雀不曾來過,小神木上盛開的還會是鳳凰花嗎?」

「會。」老鳳木答。「鳳花始終會開。」

正如只要梧桐相信,朱雀就必定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