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德王退位了,是昨晚的事。

今早救護車喚醒了我。人們在樓下花槽發現了他。

那時天還未亮透,剛透出第一層藍,從百葉簾的隙蓬之間望出去,遠天只一串窄長的雲,一卡一卡的。

由高處俯下,看不見容貌。不過,黑襯衫、黑褲、黑皮鞋,還有那頭黑髮,不容錯認。

唯一不同,是他更蒼白了。血?不,他身上沒一點血。

反而是他身邊的花。朵朵國色,向這前朝的王低着頭,平素粉黛,今早妝容卻是紅豔,就似一群芳心耐不住的宮妃,唯有肉身守在先帝身旁。

雖然四肢角度有點怪異,但沒想像中破碎。他愛面子,一定在飄落時下了點苦功。

殷紅慘綠,簇擁着中間的黑白青年,說是帝王塚,其實也不枉。

如今想來,今早那脊骨似的雲,也許便是帝王西歸之像,龍魂離去前的最後身姿。

「唉,尚德,你道是否天下女子皆薄情?」他說話總是半文不白,帶着刻意的張狂。

我答不出來,便敷衍了一聲。

他一如以往,沒在意我的反應,顯然又有偉論昭告天下。「自古常說某帝王不愛江山愛美人,是任性,是不負責任,卻更是浪漫。我卻道,一點也不浪漫。」

確是浪漫。認識他久了,連說話也學了他文縐縐的奇腔怪調。

「尚德,你此言差矣。」兩座大廈之間,只隔着條不出兩米闊的巷子,他坐在天台的邊沿,離我的大廈很近。從我第一晚結識他開始,每晚他就坐在那兒,下雨天就撐把傘,但有時他懶得撐,就淋着,真正風雨不改。

「人皆以為愛情能勝過一切,其實不然,比如租金和伙食。又先不說昔日帝王捱不了多少苦,本來的后妃一朝變成街市裡的市儈菜婦,跟別人罵街似的議價,閨中養成的尊嚴要吞哪去?」

「美人自古愛帝王。可帝王江山是套餐,缺了一半,太貴了,找誰買。」還幸今夜月明,他雙手扶着邊沿,吊兒郎當地晃着腿,面無一絲懼色。「衝動的美人,無一不是暗自後悔,然後夜裡偷泣,最後倉皇而逃的。尚德,聽朕說,私奔的現實,一點也不浪漫。」

說罷便是一聲長嘆,弄得他像身同感受似的。

我沒作聲。他的話讓我想起以前的女朋友。

現實的確不堪,縱然不想承認。

那晚,如同過去每晚,他說完了,我倆就此對坐,偶喝一口微温的啤酒,直至天明。

有一晚,我說我恨自己的懦弱。

「尚德,人都是懦弱的啊!」他平衡在矮牆上,語氣動作浮誇得像演戲。

我不信。

「接穩!」他隨手拋來一物。

一接,燙得我手疼痛。虛擲幾下,待它冷掉一看,原來是顆蛋。

「你知道嗎,女人的體温總是比男人高。」

我洗耳恭聽。

「所以女人身體裡一切都是燙的,母親裡也是。冷不掉的蛋,蝌蚪們稍有腦袋皆不以為食。放着又浪費。那麼誰會吃?」

誰會吃?

「當是最懦弱那尾。因為懦弱,便不會反抗,被別的半推半嚇,就只得硬着頭皮上了。」

我不解。

「所以能生而為人,就一定是懦弱的!」

「況且現實這麼可怕,除了最懦弱的人,怕也沒其他人能一直逆來順受了。既然我們都已經是最懦弱的,再懦弱些又何妨?」

我搖搖頭,一笑置之。但經他一說,今天上班受的氣好像就減輕了一點點。

真是個妙人。

只是每晚聽他亂說一通,我好像,便能撐久些。

區區一夜之隔,天台卻已變得陌生。

七時半,最後一線明黃逝去。不見平常見慣的身影,很蒼涼。英泥灰黑,地上大腿粗的水管旁,歪歪斜斜地擺着喝完的酒瓶,一晚一瓶,放滿一角。

我坐在王位上,凝視對面大廈。兩米以外,興德樓天台的邊沿,便是他以前的王座。

突然嗎?說實在,並不。

我倆是相似的。兩個月前一個深夜,我第一次遇上他,那夜我推開天台大門,他就站在對面大廈天台的邊沿上。

關於尋死,我曾設想過很多,但沒想過是有伴的。兩座相隔不超兩米的大廈,同時有人跳下,感覺一定很奇特。那一刻,仿佛有一根線將我倆連了起來,那是最懦弱的人之間,獨特的相惜。

那夜起,他每晚都是興德樓的王,而我是尚德大廈的王,命裡好像只剩彼此每晚的約定。

昨夜我被困在公司了。電梯壞了,保安又不知睡到哪去。

到被放出來,月已劃過半個夜空。跑上天台,卻不見他,便回了家。

現在想來,原來他早來過了。

現在想來,原來我倆也不是那麼相似。

記得我曾問他,我們如此懦弱,甚麼也統治不了,何以稱王。

他說:「當皇帝的人從來沒能統治過甚麼。父皇母后、官宦外戚,乃至後妃子民,全都統治着王的一部分。唯獨王位上的人,連自己起居飲食都統治不了。然而卻不能反抗,無力反抗,因為這是天命。為了別人的利益、為了大局,有些皇帝連死也不敢。」

「繼續當皇帝的,都是天底下最懦弱者也。」

夜涼如水。我站在邊沿上,又一次凝望大城的美。

「爾知何故皇帝都躲在深宮裡頭?」

「因為從沒一個皇帝夠膽,平白無事就低頭細看自己子民。」

我從前不明白,以為只是王的驕傲。

「所以,深宮裡帝王身邊又總有位侍監。他是帝王的眼,也是帝王唯一的伴。就怕皇帝一時興起,不經意走到無人的宮門前,看不見一人仰望。」

他當然會來。他才是那個站在邊沿上的人。我不過是個太監而已。

我呷着一口苦澀,站在座上,閉上眼。

「最懦弱的人苦撐活着,只因他以為活着是為了成全別人。但只要他低頭,就會發現,其實有他沒他,別人還是一樣生活,從來沒人指望他會成全甚麼。」他的聲線在耳邊響起。

「既然如此,他就再無必要撐着了。」似有若無的語句間,似乎帶着一絲嘆息。

夜幕在上,不見星月。夜幕下,大城璀璨,無數燈火流淌。

抬頭深淵無盡,足下天邊銀河。

曾經最懦弱的人,做出最勇敢的事,反抗了命,抗拒了運。自出娘胎,僅此一次,興德王主宰了一樣東西。

他在退位那刻,終究成了真的王者。畏高的蛟,在千載掙扎後的今夜,終墮進天河,化成了一剎真龍。

我仰天苦笑,眼前漸糢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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