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十字路。
「外公!」十歲小兒聲線響亮,稚氣童音越過人群馬路,傳至街角茶樓門前。
正要拾階的老人聞聲轉頭,慈眉之間掛着笑意。待看清眼前,一雙笑目卻瞬染驚惶。
狂風呼嘯。
洪浪沾眉,小人兒卻僵在馬路中央,想躲不躲。
「孫兒!」
響號。驚叫。
巨輪無情輾過,不留一分煞車聲。
銀色巨獸頃刻遠去,唯剩對面行人道上仍未回神的小孩,還有挽着他小手的一位青年。
途人見小孩無礙,馬路滴血未沾,便拾起各自步伐。不出半刻,被打亂的人流又重回故序,彷彿剛才險況從未發生。
「有受傷嗎?」穿過來往匆忙的人潮,老人越過馬路,跑到小孩身前,蹲身慌忙問道。
小孩搖搖頭,然後仰望挽着自已的大哥哥。
老人雖耳目不清,沒能看見剛才青年出手,但結果已是再明顯不過,便起身朝青年幾度鞠躬,言語間盡是感激。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青年抬手虛扶作揖的老人,謙道。
見小孩還看着自己,似是驚魂未定,青年展笑,蹲下身來。「小人兒,送你件禮物可好?」
稚子無知,不懂回應青年好意,只睜着一雙明目。青年也不見怪,徑自從口袋拿出一絲紅線,捏着線頭,靈巧一繞,一繩圈在小孩腕上,上串兩顆牙齒大小的錐形白石,不鬆不緊,掛在小孩手腕。
「以後別再匆忙。」
「一早說過,你賽不過那輪的。」
老人本想婉拒,畢竟被人家救了命,還收人家東西,實不合禮;但見禮物只是小兒腕飾,又覺不好出言阻擋,只好囑小孩說謝。
「先生怎稱呼?」老人問。
「我姓孫。」青年答。
老人覺得,白承別人恩情始終不妥,便盛邀青年上茶樓共飲。
孫姓青年淡笑,婉拒。老人也不好強留,只好又一句感謝,便挽着小孩向茶樓離去。
怎知小孩踏上一級便止住腳步,轉身揮手。老人以為小孩與青年道別,但轉頭一看,還哪有青年身影。
老人心感奇怪,隨小孩視線望去,其揮手所向,竟是茶樓門前的石獅。
樓前這頭獅子,也算歷史。
石獅坐在門前快滿二百載,比老人老上一倍有餘。從前還有逗着幼獅的雌獅,成一對,自茶樓建成便守在樓前。那時,每有客人自街上進門,便有右雄左雌,三獅迎門。
可惜十年前的地日,一輛貨車在樓前失事,連車上百斤廢鐵一併翻側。奇蹟地無人傷亡,唯獨雌獅幼獅被撞,石身散落一地。此後,茶樓門前再沒雌獅蹤影。跟茶樓主人說起,才曉得原來這款石獅雕工太繁,沒人造了。但雕另一種不相襯,扔掉雄獅又捨不得,只好留下雄獅在原地,獨自守門不知歲。
如今看仔細,老人才覺當初匠工的確手巧。須彌台上,雄獅一爪踏繡球,口未盤血卻天威自成。且雨降千巡,爪牙依然棱角分明,神韻絲毫未泯。
思及此處,老人猛然一頓,俯首一望孫兒小手,輕抽了一口氣。
良久,老人按着小孩腦後,硬是讓孫兒跟他向石獅一再躬身,這才步進了樓。
流歲經年,巨輪不息,又逢正月初十。
壯年男子挽着小兒奔走在路上。
途經十字路,對街的茶樓略略越過眼前,久違的熟悉感混着一絲說不出的陌生浮上男子心頭。
是丟失了甚麼嗎。
男子一邊前行,一邊細想這陌生何來。
「爸爸!」一腿甫踏上黑色瀝青,身旁便響起一記童音。「丟了!」
「甚麼丟了?」男子收回腳步,退回行人路上。
「繩子!」孩子掙開男子的手,往回跑了幾步,拾起地上一串簡樸的紅繩。小孩把繩和左手一起遞到男子面前。男子瞭然,卻看看腕錶,說:「補習班要開始了,待你上完課才幫你綁。」
「不要!」小孩喊道。「哥哥說,鬆了要馬上綁回手上!」
「哪個哥哥?」男子詫異。他只有一個兒子,哪有甚麼哥哥。
難道是補習先生?
「那個。」小孩所指,是一位青年。
只見那位青年站在對面街,面朝二人靜立,在流湍的人群中特別顯眼。
那張蒼白的臉,腕上那圈紅線,似曾相識。
呯!
一聲爆響突然從街口襲來,貫穿十字路上每位途人的耳膜。
遙看,只見半空白煙渺渺。男子拉着兒子走近,只見那行人路上竟躺着一輛車,大半輛已經埋在路旁店裡。玻璃碎散一地,塵土飄揚未息。
不久,被毀那店內又傳來一聲響,這次連寫着店名的牌子也震落了半塊,地上半塊膠片寫了字,赫然就是「補習」二字。
途人紛紛拿出電話。
男子忽爾心中一動,回首。
隔着一江瀝青,青年淺淺一笑,緩緩頷首,雙手一揖,某種古韻自然而發。
一道靈光略過腦海,抓不住。
風起,花落,絲緞飄揚。
男子甚至看得見青年半透身軀後的階梯。
「別再匆忙了,我兒。」
微風再吹,緞碎,青年熟悉的身影飄散無踪。
原來那尊石獅不在了。
天青無雲,落水渺無痕。
離開車禍現場,男子在一處道旁止了腳步,蹲身。
「爸爸,有人受傷了嗎?」聽見救護車響號,小孩問。
「對。」「他很痛吧。」
「嗯。」男子耐心應道。
「這兩顆是甚麼?」
「是小狻猊的牙。」
「誰是小狻猊?」
「小狻猊即是小獅子。」
「獅子爸爸喜坐,小獅卻喜動。戴着小獅子的牙,若你跑得太快,爸爸就會來抓緊你了。」
「哦。」小孩掂量兩顆犬牙似的小石,似懂非懂。
「爸爸的,以後別弄丟。」
男子牽起孩童小手。
「來,爸帶你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