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家,第一年沒有外婆一起過的母親節。

婆婆一直儼如家中的慈禧。兩個舅父、一個姨媽,連同我家共四房人,上上下下,無一不對她唯命是從。不是因為她好像英女皇一般有智慧又有親和力,反而,她只是個不識字的普通老人家。囉嗦和大驚小怪這種耆英通病,相比其他人她都過之而無不及。

但她還是長期飾演我家的太上皇。無他,媽媽和她的兄弟姊妹們都深知,婆婆當年是如何棉乾絮濕一手捱大四個子女。再專制「盲塞」,都不會跟她計較。

外婆年幼時名正言順來港,沒多久卻遇上香港淪陷。我小時候很愛跑圖書館,凡是有中文字的書都會拿上手讀,對香港日佔時期的歷史尤為深刻。每次問起婆婆關於三年零八個月的事,平常話很多的她總不願意多提,神情有點恍惚,好像有很多痛苦的回憶正在她腦內重播。

小三之前,我都是跟外婆同住。孩提時期沒什麼娛樂,都是電視精。每晚電視長開,由六點準時開飯到晚上播完《真情》。有時候想繼續看下去,婆婆會說電視開太久會爆炸,堅持不准。婆婆看電視的時候喜歡吃瓜子,小小的我也在旁邊學她只用口剝殼,通常婆婆都看不過眼我太慢,每吃兩粒就幫我剝一粒。後來我乾脆把手掌放在她大腿上等,等夠五粒就一把吞下去,外婆總會看著我吃吃地笑。

婆婆是文盲,極其量只能寫個歪歪斜斜的名字。有段時間,她白天的時候去社區中心的老人識字班上課。每天晚上,我都會花時間陪她寫字。這其實跟兩三歲幼兒學寫字沒什麼兩樣的,作為一個七十歲老人,執筆當然有點吃力,所以我幾乎都是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一筆的寫。

不知道是怕肉麻還是真的不孝。面對年老的外婆,似乎相比起對著母親更有耐性,不嫌麻煩教她認字,陪她去超市買東西,每天去公園散步,臨睡幫她按摩雙腳。

可能是因為,外婆才是我小時候最親近的人,對著她,總少了一份對著母親的彆扭。

婆婆中風以後,有幾年時間不停進出醫院。除了定期去看她,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幫到她。那段時期,其實我是蠻逃避去看外婆的,第一次面對家人有重病,我不太懂得面對從會走會跳,一夜之間變成半身癱瘓,缺乏自理能力,大部分時間像小孩哭罵的人。反而我媽媽表現很堅強,每個禮拜一有空就去看她,幫她帶點吃的,清潔一下身體。

我全家人都不是走肉麻路線的,感情還是放心裏比較好。婆婆彌留期間,大伙兒每隔兩三天,一收到消息就從公司、家裏撲到醫院,有時還是半夜。是沒錯很累,但每一次,大家都寧願是詐糊,輪流在她床邊不停跟她講話,希望她恢復意識。

到她真的要走那一天,只有我、我媽、二表姐來得及到醫院。護士說,外婆是等到我們三個跑到病床旁邊,才呼出最後一口氣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媽哭得聲嘶力竭。舅母說,舅父在趕來途中接到外婆斷氣的電話,也一邊開車一邊默默流淚。她幾十年來,也沒有看過這個大男人流過一滴淚。

一開始的兩個月,外婆斷氣一幕一直在腦內揮之不去。現在偶爾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眼淚。

婆婆火化那一天,看著舅父按下那按鈕把遺體送進去火化,我在想,換作是我,我可能辦不到。

「人一世物一世,撳個掣就無咗。」

或者是痛心我的母親失去了她的母親,也大概是更加明白珍惜眼前人,自此之後我一直盡量多抽時間陪媽媽,畢竟,沒有人知道剩下來的日子有多長。

太露骨的說話我依然說不出口。僅以此文,祝願所有母親,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