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欣握著護士的手,激動地說:「好痛啊!」
護士說:「妳已經陣痛了兩天,醫生建議你馬上做手術!」
「我要找我老公!」卓欣哭道。
一個護士拿著電話來到床前,道:「妳先生。」
卓欣搶過電話,大呼:「哲赫,你在哪裡?」
「小欣,妳鎮定點。我下班時發生了點意外。」
「什麼!」
「我騎摩托車過來時給車撞倒。」
「你,你沒事吧?」卓欣尖叫。 電話那邊傳來嗚嗚的警號聲。
「沒事,我現在躺在救護車內,是救護員替我打電話的。」
「天啊﹣!」卓欣暈倒下去。

* * * *

次日清晨,卓欣誕下一個九磅的男嬰,改名小希。手術後她從矇矓中醒來,剛巧護士拿著電話進來,道:「是妳先生。」
卓欣急道:「你在哪裡?」
「小欣,我就住在醫院八摟,手腳剛打了石膏。」
「我過來看你,我好想你。」
「不,這邊病菌多,你還是先跟小希回家。我應該一個星期也可出院了。不要擔心,妳們自己小心身體。」

* * * *

車子穿過森林,來到這山腰的小屋。 灰色的天空俯瞰山腳的火車修理場,場內泊著數十部不同型號的火車。
卓欣把車泊在屋前,抱著小希下車。 這屋是哲赫上星期給舊房東逼遷後跟他姨婆暫借的,她還是第一次到這兒。踏上門前的石階,小希突然哇一聲弓腰大哭,豆大的淚水滿溢眼眶。不知為何,他很容易哭,令卓欣住院這幾天睡不了多少。卓欣邊開門,邊用面額親小希,道:「小希,小希,媽親親。」吐息碰到寒冷的低溫,化成一陣霧氣。
門打開,一頭白色小狗伸頭出來,伸舌頭舔她的鞋。卓欣噗哧一笑:「你一定是姨婆的小狗吧,她去了旅行,我們又遲到三天,辛苦你了。」
進屋後,欣馬上沖了奶粉,順便倒了一碟給小狗。小希在她懷裡不斷掙扎哭叫,攪了半天才喝了半瓶奶,慢慢入睡。夕陽斜照,窗外兩棵禿樹的影子投映在牆上, 像一對乾枯的手掌在瑟縮著。牆上掛著幾幅發黃的黑白照,中間那幅有一對男女站在蒸氣火車頭前,男的戴黑色高帽,女的則穿著白色維多利亞寬身裙。另一幅有個騎著一匹壯馬的中年漢,馬後是一大群牛。欣軟癱在沙發上,凝望照片。聽說姨婆的祖父母在百多年前從大陸搬來加拿大鐵路鎮當鐵路工人。她爸則當了牧牛人,聽講是鐵路鎮第一個華人牛仔。看著看著,卓欣只覺眼皮越來越重。
醒來時四周漆黑一片,一時間卓欣以為自己身在香港,但空氣冰得她連打了幾個冷顫。天啊,身傍的小希不知哭了多久!她脫下毛衣包著小希,然後在黑暗中摸索了半晌,開了一盞燈。她撲向壁爐,是舊式的,攪了半天也打不開,情急下跑到廚房開了烘箱,再從行李拿出兩件外套,回沙發團團包裹自己跟小希。慢慢,廚房的烘箱把室內的溫度提升,東方也開始發白。

* * * *

「我忘了告訴妳姨婆把壁爐的開關方法記在電話簿裡面。」赫在電話另一邊歉疚地說。
「見到了。你傷口還痛嗎?」
「還好。我病房沒有電話,所以我會每天借電話打過來。」
「小希又哭了,我要沖奶粉給他,明天再談吧。多休息啊。」
吃奶後,小希仍不停的哇哇大哭。卓欣用揹帶把他掛在胸前,在長廊來回踱步。過了一個小時,他終於入睡。卓欣吁了一口氣,乘機開電腦,去Facebook的母親社區看看。哈,表姨秀芝正在線。
芝:恭喜妳!想不到妳會在線, 我還打算下星期打電話給妳。妳好嗎?

欣:幾天沒好好睡過,小希早晚都不停地哭!妳通常用什麼法子安撫妳的孫女呢?
芝:記得你媽小時候唱的外婆橋,點虫虫嗎?很有效耶。
欣:我有唱啊,但沒用。
芝:是不是尿尿,肚餓,或者是太冷太熱之類?
欣:我什麼都試過了。
芝: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鄉下說有些貝貝會看到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呢。
欣:開玩笑吧。
芝:妳想知他們見到什麼,把他們的眼淚抹上眼睛便行了。
欣:哎喲,小希醒了,改天再談。

日出前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卓欣張開眼睛,房門在黑暗裡好像變的很遠很遠。她知道小希快要吃奶,要起身準備,但胸口好像給重物壓著。她急促地喘氣,心閃過一絲念頭:我快死嗎?
餵奶後她又揹著小希在幽暗裡踱了一個小時。
窗外下著大雨,不,是白色的,下雪了。
中午洗衣後,她忽然想起整天沒見過小狗,於是拿了一碟麵包四處找。「小狗,吃飯了。」她步下樓梯,腳下古老的木板吱吱作響。她按下電燈開關,黃色的光管「鎡鎡」閃了幾下,慢慢亮起,原來地庫用來當了衣櫃,十幾排衣架掛了不同年代的衣服.欣一邊行,一邊撫弄這些長裙,晚裝,還有不同顏色的帽。她拿起一襲紅色的旗袍,行到鏡前側身試了一下。鏡子裡是一個皮膚白皙,鼻高眼大的少女。她順了順黑色的長髮,想起一年前,她母親也在鏡前替她試裝。
「周醫師不是昨天又送了花過來嗎?你真的不考慮他嗎?」
「 媽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他很大男人,我跟他分手很久了。」
「你表姐夫不也是壞脾氣,但你看看你表姐當醫師夫人的幸福相!住半山,有司機接送。」
「 媽,妳很嚕囌 !」
「媽不明白妳喜歡哲赫什麼。三十歲人還去什麼加拿大半工讀火車工程。在九鐵這麼多年還是火車技師,還沒升主管,婚後生活多沒保障啊…」

* * * *

電話鈴聲差點給小希的哭聲淹沒。欣邊抱著小希,邊拿起聽筒。
「小欣,沒事吧?」
「他每天都哭,什麼都不懂,就是哭,哭,哭。」
「小孩都是這樣,辛苦妳了。」
「我不喜歡這樣,我不!」
「欣,我恨不得馬上到妳身邊,但醫生說我要多住院一會。」
「你說你今天回來的。七天了,你說過!」卓欣高聲道。
「我也不想。」

「我現在就開車過來接你!」
「不!我﹣」
欣掛了線,揹起小希,衝向門口。門一開,一片片雪花颼颼撲面,疾風把桌上的擺設和結婚相砰砰掃跌。山下白茫茫一片,門口的積雪及腰。小希在揹帶內連連打噴嚏,卓欣愣了一愣,忙把門關上。她長期開著的收音機這時剛巧播新聞:昨晚的大雪是鐵路鎮三十年來最嚴重,降雪比預期超出十吋,輸電纜倒塌,很多地區停電,政府正全力協助搶修…

次日電話整天都沒響。到黃昏,卓欣拿起聽筒想打給母親,但聽筒內一片寂靜。晚上,屋內只剩煤氣壁爐發出的微弱光線。欣找來了幾枝蠟燭,每一間房點燃一枝。靠近壁爐的沙發比較暖,於是她坐在那裡餵奶。突如其來,小希猛力揮倒奶瓶,濺得她一身都是。欣看著他面部肌肉抽搐著,彷彿極度驚恐般。一瞬間,她感覺有人在背後監視她。她的心突的跳了一下,回頭一望,沒有人。她伸手拭掉小希面上豆大的眼淚,慢慢把手貼在自己右眼上,然後移開。屋內仍是空空如也。
小希突然弓腰,嘔了一地奶,繼續大哭。
「收聲!」卓欣怒道。
「收聲!」
「再哭我不要你了!」卓欣聲嘶力竭咆哮,再順勢把小希扔下沙發,拔腿跑進浴室關上門。她開了水龍頭,一頭栽進水槽,哇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不要!」她胸口抽噎著,望著鏡中憔悴的面容,淚流滿面。她脫去衣服跨進浴缸,開暖水灑在面上,頸上,直致淚水流乾為止。
當她披上紅色浴袍步出浴室時,一陳水蒸氣隨後冒出,屋內出奇地靜。她行到大廳,啊一聲尖叫,心臟幾乎停止。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人站在壁爐前,因為背光,整個人像一個高大的黑影。
「是我。」沙啞的聲線,黑影一拐一拐行前。
「不要傷害貝貝!」欣驚呼,又後退兩步,伸手拿了桌上一個觀音像放在胸前。
黑影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抱著小希,頭包了白色紗布,彷彿一具木乃伊。
「小欣,我是哲赫啊。」他又行近兩步。
欣坐倒在地上哭道:「你不讓我去醫院,你是不是已經有不測?你不要騙我。」
哲赫跪在卓欣身旁,擁著她顛抖的身體,道:「你感到我的體溫嗎,我怎會有事呢?」
卓欣哇一聲抱著赫和小希,道:「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新聞說今晚會多下十吋雪,我很擔心妳們,於是租了部四驅車,偷走出來接妳們。我們快回市區吧。」
「那我們把姨婆的小狗也一起帶走吧。」欣道。
「什麼狗,姨婆沒養狗啊。她有敏感。」
「白色查理士小獵犬,鼻旁有灰色斑點那頭啊。」
哲赫的瞳孔突然漲大,驚道:「牠在哪裡?」
「你後面。」
他回頭望。身後什麼也沒有。

十日前。
哲赫下班後開著摩托車趕往醫院,落日在他背後好像一個燃燒的金球。
艾媺兒穿了一襲紅色長裙,帶了她的白色獵犬Oldie一起開車去她男友的農場吃晚飯。她們下星期便結婚了,婚後她打算辭掉祕書的工作,和男友一起打理農場。她扭方向盤轉向西行,落日好美。突然,一個人砰一聲衝破擋風玻璃飛進來。
新聞報導:鐵路鎮發生嚴重交通意外,一名中年女士和她的獵犬當場喪生,另一名年輕男士則重傷送院醫理。

壁爐的火驀地熄滅,黑暗中哲赫只聽見卓欣和小希同時發出絕望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