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這個城市經常下雨,天空總是被灰暗籠罩。是因為太多太多悲傷的事發生,所以天公見憐,也流下了眼淚?但是即使多大的雨,大概也無法洗去這城市的悲傷吧?這城市悲傷嗎?不,這大概只是我的悲傷而已。把自己悲傷的原因歸咎給城市,我就是這樣差勁的人。
    我沒有查看天氣預報的習慣。大家不都說,天氣播報員是世上最會說謊的人嗎?天氣預報不準確,誰還要去在意啊?但我的母親總是會早早起來看天氣預報,前一天的晚上也總是會留意翌日的天氣預報,在我眼中,她勤快得就像個偏執狂一樣。不,根本就是個偏執狂吧。人總會有這樣的一面,只有自己並不覺得這有甚麼問題。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
    現在這刻。媽媽又坐在電視機前看天氣預報,我敢肯定,她前一天晚上也肯定有在看。即使我躲在房間裏溫習,也可以確定這樣的事實。
    「阿女,電視說,今天會下雨。」
    「是嗎?降雨率有多少個百分比?」
    「六十九。真的會下雨,你最好帶把傘去上學。」
    「好吧。而且這一年的天,真的很會下雨。」
    我從露台門邊放傘子的地方拿出自己的傘子。明澄澄的亮黃色,沒有任何圖案的樸素設計。雖然感覺很容易弄髒,但是比起寶藍或黑色之類,這種明亮的顏色不是會讓人心情變好嗎?天氣已經很陰鬱了,因此連心情也一起變差的話,不是很可惜嗎?
 
    我的偏執狂媽媽說的果然是對的。早上上學時,天陰陰沉沉,雖然沒有立即下大雨,但總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這股力量積聚到現在,終於要爆發了。早前還充滿張力的天空,這刻已在瘋狂瀉下雨水。比崩堤的女人更可怕。一發不可收拾。雨水從天上、從雲中傾瀉而下,大有淹沒大地之勢。
    雨一直下。快要到午休的時候,雨勢好像也沒有緩減的意思。這雨,好像要下到地老天荒才會休止。雖然天氣是那樣地糟,專注於課堂教學的老師卻好像完全不當一回事。說白的,陰雨天不就是某些年輕人的心情和生命的寫照嗎?並不是每個人的年青時期都是光彩奪目的。過得一團糟的大有人在,對於充滿悲傷、陰鬱和苦毒的我們,為甚麼大人們好像視而不見呢?世界明明就是悲傷和殘酷的。覺得幸福的,只有生活在象牙塔中的蠢蛋們。
    但我相信「他」不是。
    他並不是那種生活在象牙塔頂小小的溫室中的蠢蛋。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麼,並一心追求,我雖與他沒有深交,但是看他那純粹的身影和堅定的眼神,他一定是那樣的人沒錯。明明知道世界的醜惡,明明知道自己的弱小,卻還是對自己的追求不捨不棄。大人們或許會認為,我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的思想還不成熟,只是被異性的外表和一種我們稍有期待的質吸引而已。大人們會想,這是青少年自然而然的傾慕,一段時間過去後,這種想法便會不復存在了。
    相對於大人們的成熟,我們總不能不承認自己的幼稚,話雖如此,我們所下的決心又分明是那樣堅決。我們不像大人般顧慮東顧慮西。只要喜歡上,便會喜歡到底。但是若到了時候,我們認為所有事物都沒關係了,那份灑脫卻又不是大人們所能比擬的。雖然我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但是說到底,大部份的人長大後,都會變成當初自己不想變成的那個樣子。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自我意識過剩」嗎?
    或許是吧。可是,這感覺還不錯。
    就是這個原因,讓我覺得下雨天也不壞。
    下雨本來就不是甚麼可怕的事,會下雨才是自然的常態嘛。連像我這樣多愁善感的少女,也不會覺得悲傷,你看,下雨根本就不可怕吧?嗯……但是弄濕身子和衣服的話倒是不好受呢,又容易生病。
    我不覺得下大雨是悲傷的事。本來是這樣的。
    為甚麼至於要說「本來」,那是因為,「下雨」後來成為了我的夢魘。
    明明快要下課了,這麼大的雨真讓人裹足不前啊。雖然我是沒甚麼所謂啦。
    啊啊。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老師在講甚麼了。學這麼艱深的知識,到底有甚麼用啊?將來工作的時候,也不見得真的會用得上吧。
    像這樣想著無聊的且無關緊要的事的我,隨意地看向窗外。
    雨一直下。
    不是滴滴答答,也不是沙啦沙啦,而是砰砰嘭嘭。
    雨下得真大。
    在我半是抱怨授課內容太無聊,半是快慰地享受雨點搖滾樂的時候。
    真的就是這個時刻。

    有甚麼東西從我眼前、從窗外「經過」。
    要說是「經過」嗎?「墜落」好像是更為貼切的形容。
    教室的窗外並不是走廊。
    我看見的是……人。一個人。墜落的人。做自由落體運動的人。
    是誰?是我認識的人嗎?
    我好像目擊了甚麼不得了的事件。
 
    教室裏起了騷動。人們在談論著甚麼。
    好像不止我一個人看到了。有人也和我一樣,目擊了那個「墜落」的物體。
 
    同學們的騷動終於使老師意識到發生了嚴重的事情。
    於是老師開始問大家發生了甚麼事。
    有同學說:「剛才,好像有甚麼東西掉下來了。」
    一個女同學以稍微顫抖的指尖拍向窗戶的外頭。
    說話的是個瘦高的女孩子,她也坐在窗的的附近,所以她也看到了那個墜落的「物體」吧。會是我的動態視力比較好嗎?我知道那不是物體,而是一個「人」。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大概也辨識到那是一個「人」。但是她不敢相信,所以,她覺得如果宣之於口,懷疑就會轉化成確信,連自己也會被擊潰。所以她說那是「甚麼東西」。那倒也是,人的形體一旦失去生命,人便不可稱之為人,會變成只是「甚麼東西」的物體。
    「因為雨下得很大吧。」老師這樣臆測道。噢,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天真的人。單一的物體飛脫事故?嘛,要說可能性的話,那也是有的。
    「老師……」前排某人發出聲量小又怯弱的聲音。應該不是裝出來的吧?
    老師終於注意到她微弱的呼聲。「怎麼了?」但臉上還是帶著戲謔的表情。
    「他們說那好像是個……人。」
    「對呀,那應該是人。」附近的同學應道。
    「你們說的不是真的吧?」老師的戲謔開始轉變成驚愕。大人就是這樣。
 
    後來我終於知道了他是誰。
    學校的上層人物當然不希望學生們知道那個自殺的人是誰,但是正如眾人所知道的,這種消息總會不脛而走。
    我以為他不會是那種蠢蛋。
    我曾經以為他不會是那種生活在象牙塔裏的弱小的人。
    我曾經以為,他不是。
    面對世界的醜惡和悲涼,仍能勇敢地堅持活下去,為要得到想要的事物,為了終有一天自己的人生能閃閃發亮。
    結果總是令人失望。
    我連僅存的一點希望都失去了。
    我還記得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談。本來我以為會有第二次,或是更多次的。
    那天我在校園裏等人。我跟一個同班同學約定好放學後一起去吃甜品,但是她因測驗成績不理想而被老師留下來訓話,我也不想在店裏佔著別人的位子來等她,於是便留在校園裏四處蹓達,一邊殺時間一等著老師訓話的結束。唉,好巧不巧那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每次訓話的時間都總是很長。
    我在校園裏百無聊賴地遊蕩。
    對了,那也是個下雨天。
    露天的籃球場裏沒有別人,只有他一人獨自在練習,還練習得很起勁。
    自己一個人打籃球有甚樂趣可言啊?真是個奇怪的人。
    而且天還在下雨呢。
    可是可是……我的目光無法移開,像被甚麼磁場限制了一樣,我的影子,死死地釘在地上。
    我甚至把和同學的約定都忘記了。
    我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直至他結束練習。
    他離開籃球場,一臉狐疑地向我走來。
    「同學,現在很晚了,你還不回家嗎?」
    「嗯……」我支吾以對。聞到他身上有雨水的氣味。
    一直在雨中練習,不會生病嗎?
    「你沒有帶傘嗎?」
    「……不,我有。」並指給他看我明澄澄的亮黃色雨傘。
    「喔,這樣喔。」他露出了在這種陰雨天很難看到的陽光笑容,說道:「真是剛好,我的傘也是黃色的。」然後便揮揮手向我道別:「同學,我先走了。你也別太晚回家喔。」
    「喔。」我目送他遠去。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個鈍胎。明明有可以談下去的話題,我卻表現得那樣畏縮。如果話題進展順利,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學校。我想像自己和他撐著相同顏色的雨傘一起走在回家的上。又或許,我們有機會共撐一把傘。
    但現在說甚麼也太遲了。機會早就失去了。和朋友的約定也爽掉了。她打多少通電話來我也沒有接。我實在是個不合格的家伙。要去死的人應該是我。要是死掉的人是我,那便好了。
    即使我死掉,世界還是會如常運轉。
    但是他死掉的話就不行,我的世界會崩壞。
    然而很不幸地,我活到現在還沒有死掉。只是下雨的聲音已變成我的夢魘,我也不再使用黃色的雨傘。我多麼希望這段記憶不存在。
    學習的內容,我甚麼都無法記起;這事的印象,我卻怎也無法忘掉。
    每當下雨天,我都無法逃避雨水的聲音。
    那聲音不斷在我的腦中濺起回憶的雨花。
    雨水的氣味攻擊我的鼻腔,侵入我的身體。
    雨水的氣味,也就是他的氣味,我無法忘掉。
    每次下雨天,我都會想起這件事情。
    看,天又下起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