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應上大學的年齡沒有上到大學,因為中學畢業試失手,大學夢碎,那一年是失意的一年,處於低谷中默默渡過。基本上中學同學各奔前程,只有我自己停滯不前。所以日常除了獨自在自修大學考試的功課內容外,就是看書解悶。
那一年看的書不多,但值得為那一年的書,獨立寫一篇文章。
落泊的時候,我認為看志怪小說最佳,那時一本《聊齋誌異》愛不釋手,每晚必定讀之。雖說是一本描寫怪異神仙的民間故事,但本質上蒲松齡帶有諷刺時弊的特性,不過那時對政治並不熱衷,獨愛各故事裡的落第書生的際遇,彷彿自己與之即使隔著時代,仍大感同病相連。每次看到書生考試落榜,窮困潦倒,但又因品格高尚而最終美人富貴兼得,實在感觸良久,而更加努力學習。
還記得一個短篇故事《壁畫》,書生到處遊學散心,進到某廟,看牆上壁畫,有一個作垂髫的年輕貌美女子(那時垂髫代表女人未嫁,是處子),不過心動而墜入畫中,成為畫中人物,最後結識畫中女子,一夜良宵後,重回人間,原來不過數秒,重看畫中女子,雙髮髻已成了螺髻(女子成為人妻後的梳的髮型)。書生求教於和尚,和尚笑說:「幻由人生。」
當然,如今想來,《聊齋誌異》也可以說是一本窮酸書生聊以自慰的腐朽的書。但書中豐富的想像力,有趣怪談,我至今回想也印象深刻。
為了看更多神怪故事,又買了干寶的《搜神記》,內容格調與《聊齋誌異》相近,但《搜神記》內容較簡略,故事性較弱。《搜神記》寫於東晉,《聊齋誌異》寫於清初,後者借鑑前者,不足為奇。
如果要看怪物,自然提及《山海經》,說地理,說物種,傳說生物應龍、鳳凰、窮奇(災獸)、九尾狐、句芒(人面鳥)等,也有真實生物如人面魚身的娃娃魚。不過大多數人看《山海經》,很少有看地理的,都是看它的動物插圖,我稱之為「怪物圖鑑」。
那時為了學好英語,買了一本小小的英語童話書《小王子》,如今想來也很諷刺,《小王子》是法國人所寫。我那時對狐狸、玫瑰感觸不深,與我情感呼應的,是小王子一天看四十六次日落,他說:「當一個人情緒低落的時候,他會格外喜歡看日落。」如今想來,我那時近乎每天都到海旁看日落,如小王子所言。
《小王子》是一本讓大人找回童真的童畫書。
情感上的失落,頓覺人生灰暗淡漠。所以自然而然地接觸到日本無賴派作品,這類作品帶濃烈負面情緒,對生活抱有自虐傾向,對人生充斥頹廢態度。頹廢,是對社會一種反抗。其中最著名的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原來我會對這一句說話產生共鳴,這把我嚇了一跳。那時候學著太宰治的頹廢,學會了喝酒,從前滴酒不沾,覺得知識份子要保持心境明朗。但人生初嚐失敗,覺得知識成了笑話,成了沒意義的負累。從前在中學的意氣風發,一下子被升學試拖到深淵,伴著自尊心而粉碎。
「懦夫,連幸福也怕。碰到棉花也受傷,甚至為幸福所傷。」那時每一次翻到開書本讀到這一句,眼淚便不禁流了下來。傲氣消耗了,剩下一身懦弱,於是以笑遮醜,笑這個醜陋的人。
公開試後心情開朗了不少,除了放榜日的壓力外,沒了學習壓力,加之暑期工作,認識了不同朋友,心情自然開朗了。那時暑期工在一出版社書倉作倉務員,工頭和藹可親,工餘時間自便,於是我找到新的圖書館,看書倉內的群書。那時第一次看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小說》,倪匡先生的小說,情節新奇,故佈疑陣實在引人入勝,但結局往往不能自圓其說,明顯有點虎頭蛇尾,實在可惜。我有一位朋友說過,要先看衛斯理小說,再看金庸小說,反之,看過金庸,就不願看衛斯理了,我至今亦同意他的說法。
那時合約期約一個半月,一個月左右把該系列全數看全,腦海出現一股「倪匡風潮」,就在書倉找關於他的作品看,看他的散文,竟然不知所云,印象最深刻是《只限老友》,內容如書名所說,不是倪匡老友,看得糊里糊塗,實在咎由自取。
真正了解倪匡先生這個人是江迅寫的《倪匡傳:哈哈哈哈》。而這是第二本影響我人生極深的書,來自一本傳記。因為倪匡的思維,顛覆了我本身價值觀,最終豐富我的思維。
我的家庭是循規蹈矩的,而且過去所學的知識與見解,都是中國古典思維,典型的正三觀,以知識份子自居,所以思想行為不逾矩,合乎社會道德,甚至比社會道德標準更高。看倪匡傳記,隨他進入內蒙,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一片大天大地,香港何處可見!騎馬、狼嗥、羊裘、嚴寒,他所憶述的,樣樣使我大開眼界。得罪組織逃難,騎著老馬聽天由命,在廣闊無邊的天地間逃命,那種茫然而不知所措,深深吸引著如同井底之蛙的我。
逃到香港安身立命,竟然成名顯赫。他會嘲笑自己的作品,作品有錯不改,狂歌痛飲,毫無煩惱,不怕死怕痛、人生醉生夢死最好...... 最新奇是愛情觀,用情不專,他會罵一夫一妻制是反人性;女朋友出軌錯不在她,在於男人關注度不足;對愛情專一,精神專一,只是身體不專一。這些思想都是那時一板一眼的我從來沒想像過的,結果越看越著迷,越想越有道理,由一個世界看穿另一個世界,才了解:人生,不應對自己過分約束,隨心所欲,才是真正的人生。
從此價值植根,思想由閉合到開放,我的性格開始出現層次,行為開始複雜。在很多人眼中,我是亦正亦邪的特性,飄忽而無法捉摸。
不久該出版社參加一年一度香港書展,我以工作人員身份自由進出,開始接觸更多其他出版社的書籍,那時某出版社出版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很引起我興趣,於是回家上網在網上閱讀,《血字的研究》所用的破案手法並非神化、取巧,而是基本的心理學、化學、科學演繹法的方式緝兇,這對於原本有理科基礎的我而言更具吸引性,於是把《四簽名》、《冒險史》、《回憶錄》等一併看完,最後看到《最後致意》而止,而書展亦將近尾聲,於是便想在最後一天特價時買上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作紀念。
那時工作結束後與一眾同事結伴去買書,卻沒找到那套小說,於是買了一套四冊的《FBI實用心理學》分別是基礎表情動作分辨,學習由頭、眉毛、眼睛、嘴角、肩膀、手、腳等肢體語言,然後學應用,在職場上、學套話、分辨危險人物。
買到一套心理學書後,一位同事為我在書堆中把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挖出來,然後興高采烈地把書交給我,那書因在書堆中被壓過的關係,某書角皺起了一邊,但我感激之下,立即把這一本書買了,那位同事致歉說只能為我找一本壓壞了的書,而我則認為這個瑕疵,反而另這套書更具紀念價值。
暑期工作後,公開試成績發放,雖然成績未如理想,但也合符入讀大學條件,於是整裝待發,準備大學生活,至於過去一年的孤獨求學,總算過去,可謂放下心頭大石。
其實大學不是全部,以如今眼光一看,那時即使思想開放了,眼光仍是太差,可算是井底之蛙。但對當時一個日夜學習而以知識份子自居的中學生而言,大學確實就是一切。
而中學一位老師聽到我的處境後也特別勉勵,他說人在年輕時多遇一些挫折最好,加強抗逆力,而且一年自主學習,也是對自己時間管理方面一次很好的訓練。我自己亦暗自慶幸,幸而挫折沒有使我墮落,雖然目標是大學的方向狹隘,但至少符合大眾期望,也切合我當時期望,也是很好的了。
2020-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