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兩點,我們又見面了。日復如是,勞圖無功;我知道作為一個心靈護理者,如此說話是不專業的;可是在沒有大學的時代,再專業也無處發表研究成果,何況沒有同路人,沒有學生,還何需專業?

只有一個服務對像。

我懷念那些求助者在門外打蛇餅的日子,我喜歡就親自恭迎,不喜歡就指點一個弟子去受教受教。碰上有趣的個案拿來作研究對像。學者當中我最幸福,我有錢有財路有求助者,我可以作任何研究,還有地方發表,更美好的不消說:有一堆弟子在七咀八舌地爭論,吱吱喳喳。轟,忽然一聲,這美好的一切就煙消雲散;只好安慰自己,終於多的是時間作最深入的研究了。

只有一個求助者。

我每天讀他的日記,和他談天,什至不時到其家中與之生活;卻始終未能為他制定療程,雖說是花時間家訪了解這位公爵;但老實講就是無心工作,思緒散涣。因為一切都給內戰炸散了,我們都無心收拾:他的心靈因戰敗而給擊潰,落得終日失落於空虛驚恐中。而我則失去了渡日的方向,連同一向用以消磨時間的章程也給轟炸得七零八落;一直以來的工作熱情和親手搭建的事業也給燒成一片飛灰。

但失落歸失落,與之相對日久免不了有感覺;有情欲於腦海中翻浪。這就是常言道的日久生情,可謂一種垃圾本能,想想困於島中的男女於沒有選擇下交媾互慰,縱然對方如何不堪,油膩,滿面醜陋捲曲的鬍鬚,還有從頭髮爬出來的虱,更別談體味濃郁得可以作調味料。但因沒有選擇又受控於本能驅動,既自然又竟然地變得享受起來。我討厭這種可笑本能:順從它就失去自己,抗拒它就掉失了許多快意。

但要是撇除這種對人之常情表現出的古怪鄙視。單單談論這個男人,其實不錯。吸引之處在於其深沉,外觀上的一絲不苟,從髮型到鞋履;絲毫不像那些失勢的貴族,於戰敗和軟禁中從外到内腐爛。壓根就成了穿華衣的流浪漢:爛牙﹑衣衫不整﹑滿身酒氣,還有地中海配搭上油膩的鬍鬚!終日活於自滿中誇誇其談,痴迷於雖敗猶榮的光輝中;以為自己果真有份參與歷史,絲毫不知道(更像是裝作不知道) 自己還能夠活着,不過出於勝利者手下留情。

又是一樣的風景。一成不變的下午茶,你過着倒模似的生活:每天九點起床梳洗﹑九點半進早餐﹑十點做早操... ...

聽着聽着,我失神了。接下來對你的喋喋不休均告左耳入右耳出;這樣有序過日子明明就是於經歷重大挫折者最需要之療程。而由重創到分崩離析至再重整生活的步伐,可謂評估我們康復的指標。要是如斯推演,我倆說得上已從重創和混亂中重構出一套於内戰後消磨時間的新秩序。可是﹑可是這種日子就是沉悶,就是無聊。忽爾間的真空教那把平日被忙碌生活蓋過的聲音又從空洞中爬出來:不絕提示我一直以來都在壓抑的渴望:親密關係... ...

「要不要加茶?」

你打斷了我的思緒,還給我噴上一面尷尬。好像告訴我:喂,怎麼我在自說自話?妳到底有否在聽?

講得不錯,我確實沒有在聽你說話;我在聽自己說話呢。內戰之後每一天每一刻都是我的私人時間,猶其宰相給了我這份優差:美其名是護理公爵閣下的戰敗心靈,其實就是要我好好看監控你,免得你降而復叛。不錯,還委實是違背了作為心靈護理者的道德。可是我清楚自己是貴族的附生者,在太平時期且靠他們的資助來辦研究;更何況現在百廢待興,餘下來的金源就只有宰相所予的這份工作。那怕昧著良心也要幹下去,但要是放遠目光就會明白我升格了;不錯,從前確實比現在金源豐沛,可是現在我是替勝利者辦事:以往不過在撿二流貴族的殘羹,雖然收獲什豐不過就僅此止步。現在可是更上一層樓呢:直屬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又與戰敗者的頭目朝夕共對。好像置身日月之間,受盡益處 ... ...

他離開了,獨自往花園裹去;好像是貼心地給予我獨自思索的時間。何其貼心的男子,難以置信曾經雄霸半壁江山,風頭一時無兩的亂臣賊子心思居然如此細膩溫潤 ... ...慢着,別想太多,這都是我的幻想罷了。不過是出於此刻我的生活給他所發動的內戰清空出許多位置時,一直以來所壓抑之,對親密關係的渴望又再襲來;剛剛好他又在我身旁,朝夕共對所產生的錯覺罷了。實在我根本不了解此人,他也一直不願意向我開放自己。

我走上前去,發現花園居然有兩個小小的墳頭;他告訴我這是一對母子,兩人作為副手和廚娘為他工作了許多年,在去年內戰中被炸死了。

「萬福瑪利亞,你充滿聖寵,主與你同在 ... ...」

明明什麼都有,但偏偏就是缺了一塊;老實講什麼更上一層樓、什麼為宰相效力、什麼遊刃於朝野之間;於我委實不再重要,內戰轟碎了一切,它清空了我生命中的一切雜音,教我不得不直視最渴望的一塊:親密關係。就像此刻他在我身邊為這母子祈禱,可是我卻聽到了一個教徒對他的主是如何渴慕,渴望與之親密無間:如同禱文中那位瑪麗亞般享受這份親密關係。

什麼是親密關係?那就是取捨與陪伴:在沙漠中把那最後一口水與之分享是取捨。可是接下更大的考驗是陪伴:長時間的陪伴足以把人改造重構。可惜世上大多數的親密關係都敵不過這關,扭曲成互相撕磨,從相愛變成相憎。

2

再沒有言語了,一切都清撤,我全心享受與妳朝夕共對而重拾的安寧。就是非想,非不想的平靜。陽光照射水杯在桌面重構的放射格網、窗外被風吹動的花草、塘邊展現長腿的秧雞、書架上的文字裝飾品,還有妳換衣服的無限風光。教我不得不上前幫一把,幫忙扣上背後的拉鏈。雖然此舉打破了我嚴守的教條:紋風不動地全心全意欣賞午後花園的景物。可是想到曾經駕駛火車的快意,又想到我再也無法從心所欲了;只好用手指替妳拉好這條春日快線,好彌補一下久而失落,為所欲為的感覺。

我知道妳是一個間諜,但有一天我忍不住落敗的空虛,枕在妳的大腿上哭了。終於我們間逾越了那道界線:某日下午兩點、又是吃着同一樣的茶點、又是在觀同一個花園的風景;日復日享受午後陽光;明明是已經習慣,必需享受的日常,可是那天的心偏偏在盪漾;空虛又爬上心頭撕咬,最後面對副手母子的墳墓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對,妳是個間諜!妳就是那個該殺千刀的宰相派來監視我,每周向那勝利者報告的間諜。可是此刻的卻不能不仆倒在妳懷中。在這自我放逐的失樂園裏,妳是唯一的溫暖。

痛楚和空虛都是無法形容的,但這些日子裏,我都是浸沒其中的。日復日,我以為任由身軀於當中漂浮,終歸可以習慣;但那天我嗆水了,破壞了穩態,沒入痛苦當中 ... ...

「別多想,就專心看風景,看那水車;你小時候常在那兒捉魚。」

小時候捉魚的時光,削尖木枝刺穿他們的身體,再生火烤熟。美味,就好像我從未殺過人,也從未落敗,更沒有受囚禁於島上受辱。枯葉和柴薪,用放大鏡把他們和螞蟻一同火葬;靜聽他們的幾丁質外殼給烤破的卜卜聲。還會於寂夜下活活烤死幾隻蝸牛,眼爭爭看着他們被加熱而彭漲爆破 ... ...還有那些乳齒,那些搖搖欲墜的小齒在晚飯時一咬,痛入心頭。然後是一隻冰冷的鉗子,呀!就那一點點相連,但痛苦的回憶長留房中;永遠有一張尊貴,裹以紅色絨布的高腳凳供那位痛苦國的大使隨時駕到。

我想是時候向你坦露一切。這是一個老套的故事:就像世上已經發生過千萬次的改朝換代。但對於我卻只發生過一次;我很遺憾參演其中,猶其演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是個輸家,是個於歷史上無關痛癢的小角色。就像無數人為其理想付出了一切,但最後發現不過是空想,為了這個白日夢居然付出了一切,夢醒過後什麼都不是!更可悲是我的故事就如同他們的故事。歷史對失敗者的描述都是千遍一律的!

宣戰﹑被俘虜﹑給押往巴士底獄﹑被遊擊隊所救﹑打下場場勝仗:行水流雲,像一部翻拍又翻拍的電影,一切好像有跡可尋:取下京師﹑坐擁半壁江山﹑獲封宰相。一切都稱心如意。

劇情急轉直下:我戰敗了,我輸了。這就是我的故事,就像內戰中千萬個士兵的故事;就像許多貴族戰友的故事。於歷史洪流中壓根不值一提,我輸了,輸得撤底。

「我知道,你是個有節操的人。」

他的手指,粗糙肥短配以一隻巨大圓渾的青金石戒指。從前他什麼都沒有:沒有手錶,沒有袖口鈕,更別談戒指。他媽的,這過橋抽板的鬼東西!這一切都是我給他的,他的地位、他的家產、他的權力,統統都出於我的提拔!要不是我,他不就是領事館中一個小小的三等書記嗎!可是此刻看着那五隻指頭輪流敲打那籠牢, 愈看他的手指竟然愈長、愈看愈長、愈看愈修長細白;凹凸有致的布料,淡藍和粉紅並行不悖,再往上望就是一片黑。粗到無以復加的纖維交織,我無法再向往上觀望,我無法描述當日他的容貌,那是我首次屈膝的日子。

「放過我,給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缺堤了。我居然向妳這個間諜坦露一切。我又戰敗了:我勝不過空虛、勝不過痛苦、勝不過妳的溫暖。我勝利了:我勝過了痛苦、勝過了貴族的虛榮、勝過了恥於出口承認軟弱與失敗的忌諱。忽爾間我覺得,這個故事非但劇情陳腔濫調。連其目的都千篇一律,像所有寓言故事都為了說服人類:今生的一切都有安排,有其深意,順從這前定;不要抱怨你的命運。在我的故事,原來在我的前定中,經歷這一切就是為了碰到妳、好好去了解妳,並和妳在一起。

3

久違了的念珠,往還不息的禱告,握在其中就教我直視最深的渴望:親密關系。一直以來都得不到但又深深渴望的親密關係。

「我愛你勝過那九十九隻羊」

我的目光就像那本過氣經典所云:就只有那一隻羊,那一個銀元;把其餘九十九的美好都忘記了。我以為只管投入去做一件事,一生懸命就能忘我,就能抹殺一切空虛:投身心靈護理如是﹑做研究如是﹑做教學如是。如此拼博不過是為了忘掉一直以來都得不到的渴望。因為得不到,求不得之苦無以復加;終於有一天我放棄了,我放棄了祈禱和狂熱崇拜。我走出了那充斥圖勞和失落,再更用力去圖勞換來更大失落的痛苦回圈。

九十九

一 ... ...

為了一,我捨棄了九十九;在這個把神轟在寺廟年代,我想祈求,我想祈求,我想祈求一段親密關係,我想成為世上最後一個祈禱者,求你了,求你賜給我吧,看,我是最後一個,唯一的一個,求你不要看我是誰,就看是最後一個而賞賜給我吧 ... ...一,九十九,一,九十九,一,九十九,一,九十九,一 ... ...九十九 ... 一 ... 九十九 ... 一 ... 九十九 ... 一 ... ...一 .... 一 ... 一 ... 一 ...

多麼教人尷尬的回憶!我還記得對上一次禱告又是在午後,我又在狂熱地向那置身於虛空中的,源於我幻想,用以滿足我所有慾望的主宰禱告。可是,可是 … … 到最後還是一片寂靜。身體教我不得不醒來:你放棄吧,停止這些無聊的圖勞吧!

剎聊間我發現了一個天藍色的世界:水珠給噴到牆上,細看可察背後一切:樹木和作樂的路人﹑街燈柱無間吹起番梘泡﹑汽車居然在展現都市不能承受之慢 ... ...世上微物都沾滿了我的體温。在最細碎的方吋間,我佔有了整個世界。這就是心靈護理的終極目標:讓求助者享受長久的安寧。

轟,一架轟炸機打破了來之不易的平靜;投下了那教我茲茲念念又圓不了的親密關係:宰相把我召入皇宮,把這個權鬥的失敗者交給我照顧。人們說宰相肚裏能撐船,這話果真不假:此舉但要展示其器量,更是為了研究如何修補許許多多給內戰擊碎得七零八落的心靈。無可否認他堪當這個位置,勝過我懷中這個失敗者。

主,感謝你,正當我為這無法如願的慾望找個可以推卻失落的理由時,你終於賜給我了。我主,感謝你。

4

完不了的舞會,旋轉樓梯的木扶手和水晶燈,黑色雲石滲雜金光。會場中間的香賓金字塔,馬卡龍,小三文治 ... ...粉紅色的皺摺一層一層,反光如同浮雕,白色高跟鞋,方正粗身的鞋跟。再往上望是一條腰帶,天下最優美的曲線,還有一顆顆珍珠,世上難得的好東西,為了讓人們看見她的美,居然交付了生命。

我遠觀妳的優美、妳的舉動、妳的放肆、妳在旋轉舞蹈中揚起的裙擺;我想變成妳,如此我們感觀意念就能相通,多麼美好的念頭。

要想實現也不難,只要上前共舞就可以了。由身到心逐漸同步的美好感受,沒有禁忌、沒有沮喪、沒有挫敗的美好聯合: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 … 可以的!我可以做到的!我此刻就能做到!不過踏出一步,我就能跨越那深淵: 當中積滿了士兵和子彈殼﹑過氣理想與舊情人﹑積滿了曾經出生入死就以為能友誼永固的手足之交、積滿了權傾天下的狂亂美夢。還有怨和憤怒,還有譫妄﹑還有惡咒﹑還有﹑還有 ... … 我能跨過去!我馬上就能跨過去!我可以跨過那最痛苦的境地:那個沒有妳的境地!

吻,一切的障礙和阻隔終於給消融;我與妳終於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