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是掛著酷熱天氣警告的晚上。鐵路站的冷氣吹進行人隧道。車聲,人聲,都蓋不過揚聲器發出的歌聲。我抱著海藍色的電結他,手指撥弄琴弦,對著麥克風大聲高歌。

這兒是最近興起的街頭表演集中地,年青人們又唱又跳的,吸引不小途人駐足欣賞。偶爾有人丟幾個錢,一晚的收入雖不過百,但一分一毫都包含著對我們的認同和支持。

我揮灑著汗水,全身每一個細胞全情投入在音樂之中。我不需要你們的錢,只是看著就好了。欣賞我的表演,給予我掌聲,其他的怎樣也沒所謂。電結他仿佛回應我的熱情,全力奏出美妙的音色。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對的,三個小時像五分鐘一樣短。歌舞聲色的景像慢慢淡去,大家各自收拾攤位。人來人往的隧道亦續漸冷清。

我把電結他放回琴盒中,陳淇沁上前遞給我毛巾和保溫瓶。我輕聲道謝,把冰過的毛巾貼在額上,仰頭灌飲冰水。

陳淇沁Holly,我的同班同學。

「Alice今晚的表現不錯,賺了七十八元。」Holly把錢收入包中,她笑得非常開心。

我的名字是瓊海螢,Alice是我的藝名。大概在半年前開始當街頭藝人,每晚來隧道進行表演。起初大家都因為新鮮感而豪爽的打賞,後來習慣了,賞錢的人也變少了。沒關係,我又不是為了錢才表演的,我所彈奏的是藝術。

「謝謝你,每晚都肯陪我。」我把熱呼呼的毛巾收入盒子中,解開後腦勺的髮圈讓長髮落到背上,戴上眼鏡一切又變得清晰可見。「那麼,明晚同樣時間嗎?」

「舅舅明天有表演,未必能借給你。我晚點在電話回覆你吧。」Holly面有難色的說。

我點點頭,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的舅舅是專業的音樂人,不用表演時可以把電結他和揚聲器借給我,相對的我要把所有營利交出作為租借費。終有一天我會擁有一把自己的結他,但對中學生來說還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所以現在就只好將就一下了。

和Holly一起把器材搬回她家,之後便回自己家了。我們兩家只隔了一座屋邨商場,來回一趟共不花太多時間。

回到家後看到客廳燈還亮著,老媽軟癱在沙發上,目光渙散的盯著電視。自我小時候老媽每天都要到三個地方打工,早出晚歸,回家就這樣癱在那邊發呆。家務之類的就由我和老哥分工,但通常都只有我一個人做。

「最近都很晚歸,到甚麼地方去了?」

「在圖書館的自修室溫習,和Holly在一起。」街頭表演的事不能讓老媽知道。這些時候只要支吾以對就好,反正她沒有心力管太多。

「別做多餘的事,現在只要好好讀書,只想著如何考上大學就好。」

老媽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電視,我覺得她根本就沒在看。

讀書,讀書,讀書,在學校讀書,回家後讀書,放假也要讀書,把時間表全部用『讀書』填滿就好了。別花時間打工,日常開支老媽和老哥都負擔得起。放棄無益的人際關係,會一起認真讀書的才是好朋友。退出了排球社,鋼琴也不要練了,明明都是小時候迫我參加的。

我躲進房間,把門關上,將自己從這個家中隔絕。手機傳來鈴聲,是Holly傳來的訊息,說要後天才能把結他借給我。

重重的嘆一口氣,我把手機扔到床上,戴上耳機開始以空氣結他練習。


    翌日,不能掛心街頭表演,上課的時間亦感到非常沉長。今年我就要考DSE了,現在每一課都在做模擬卷,教室安靜得像靈堂一樣。粗略的把試卷寫一遍,我在腦海中練習彈奏。

    我想像自己抱著那支海藍色的電結他,和它的邂逅是在半年前,我無意間與琴頸上印著的抹香鯨對上了眼,那真是一支很漂亮的結他。

    「想彈彈看嗎?」Holly如此邀請道。

    雖然我們是同班同學,但基本上並不認識對方,她為舅舅當跑腿時偶爾在那個公園裡偈息。大概是彈鋼琴陪養出來的音樂底子,我很快就上手,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還當上了街頭藝人,過去的我一定無法想像吧。

    被老媽強迫退出所有社團後,我每天就是不停的讀書,讀書,讀書,這樣老媽也高興,老師眼中我也是個好學生。直到我遇上了這支結他,它為我沉悶的生活帶來了火花。

    「你在做甚麼?」

    我和老師對上了眼睛,糟糕,我太投入在練習之中,不知不覺的擺出了空氣結他姿態。雙手尷尬的停在空中,只好裝作搔頭把臉別到一邊去。

~~~~~~~~~~~~~~~~~~~~~~~~~~~~~~~~~~~~~

    好不容易涯到隔天晚上,今天也掛著酷熱天氣警告。兩天的屈悶終於得到渲洩,我盡情獻唱,指頭停不下來,一曲接一曲,今天狀況棒透了!

    行人隧道的狀況和平常不同,遊人好像變多了,是怎麼回事?很多人帶著單反相機,難道是有明星來訪嗎?我順著人潮的方向看,一位表演者身邊圍了一群人,鎂光燈以她為中心閃個不停。

    「大家好!我是甜甜!今年18歲!為追求幸福的各位加油打氣!Music Start ! 」

    自稱甜甜的少女穿著三點式泳衣,拿著麥克風在揚聲器前載歌載舞。人們跟著歡呼,圍觀的人數不斷增加。

    行人隧道像夜市一樣喧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甜甜身上。其他街頭藝人都向她投以不悅的神色。

    這算甚麼啊?音調不準,舞姿又生硬,就只是靠身材來嘩眾取寵罷了。不打緊,反正這種課色兩三日後就遭人遺忘吧。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甜甜每天都來表演,吸引大批支持者到場聲援。不單止當上了網絡紅人,連電視台都跑來跟她做訪問。

    「我想大家忘掉壓力,因為甜甜是治癒大家心靈的小天使啊!」

    被問道成為街頭藝人的動機時,她的回答害我打了個冷顫。真佩服她可以忍住不作噁,如此惺惺作態的回應卻得來群眾熱烈的歡呼和掌聲。

    她憑甚麼成為眾人朝點?就憑胸口那兩團脂肪球嗎?我把無謂的念頭趕到九屑雲外,全心全意投入演奏。我要使出渾身解數,要讓那些愚蠢的人知道,真正街頭藝人應有的樣子。真正的音樂,真正的藝術!

    疼痛害我忍不住尖叫,指頭破皮了,看來是有點努力過頭。

    Holly馬上上前關心,幸好沒有弄污結他。繼續勉強只會讓傷勢加劇,今天就到此為止好了。雖然很不好意思,但Holly讓我先回家,她獨自一人收拾攤位。

    路途中我一直在想如何跟老媽解釋指頭的傷,這實在不像會在自修室弄到的。萬一被發現,先不說會被痛罵一頓,更可能會被禁足,再不然就是沒收我的CD收藏。

    不!一定能蒙混過去!老媽豈會管那麼多,就說是翻書時被書頁割到!

    踏入家門,一股熱氣撲臉而來。老媽居然在廚房做飯,那兒來的興致啊?

    客廳中央那個鮮紅色的行李箱,回答了我的疑惑。

    「歡迎回家,讀書辛苦了。」

    討厭的聲音。老哥坐在沙發上,電視轉到外語台,播著我們平時不會看的節目。

    他的職業是民航客機的機長,一星期通常一半時間都不在家。完美的學歷,無垢的操行紀錄,超高薪混帳,前途一片光明。口氣是清爽的薄荷味,汗臭是古龍水味,腳臭當然是皮革味。

    「趕快去洗手,就要開飯了。」

    老媽端出能舖滿整張桌子的飯菜,有老哥喜歡的梅菜扣肉,老哥喜歡的蒸水蛋,老哥喜歡的蘿蔔蓮藕豬骨湯。真是太好了,我足足啃了一個星期的杯麵。

    在餐桌旁,老哥滔滔不絕的述說在外國遇到的奇人奇事,他可以說上一整個晚上,而且每一句也能逗得老媽哈哈大笑。再過幾年,我也會像老哥一樣事業有成,只要好好讀書,上到大學,以後的人生就可以一帆風順。然後努力工作,每隔一星期回家一次,一家人圍在桌旁,一邊噓寒問暖,一邊說國際冷笑話,啊,場面多麼溫馨,我都要吐了。

	「老媽年紀不少,還要打三份工太辛苦了。我一個人的薪水也足夠養家,你是否應該考慮退休?」

	老哥又提起這個話題,由他入職開始就不停勸說老媽退休,但得到的回應恐怕也只有一個。

	「我還未到不能幹活的年紀,而且三位老闆都幫過我們很多,在他們開口辭退我前,我又怎能自己離開呢。」

	就為了這些無聊的理由,老媽才多年來都不退休,奴性是有多重才會有這種想法。不過就因如此我才能夠偷偷當街頭藝人,要是老媽真的退休了,她一定會花更多時間管制我,到時可能連上厠所也要書不離手。

    「老妹還有在打排球嗎?運動女孩到那裡都很受歡迎啊。」

    「她早就退出排球社了,現在是專心讀書的時期,等到上了大學再玩吧。」

    老媽真貼心呢,解釋得清晰妥當,我連說話的功夫也能省下。

    「這樣啊,總之努力加油吧。課本上有甚麼不懂也可以問,我這兩天放假,可以當你的補習老師。」

    「這一年肯定是特別辛苦,只要咬緊牙關上到大學,之後就會輕鬆起來了。你老哥能做得到,對你來說一定不難吧。」

    點頭,點頭,點頭,偶爾「嗯」一聲,不準說「但是」,更不要說「如果」。把飯菜全倒進胃裡,我逃入房中,戴上耳機將自己從家中隔絕,以想像力進行練習。

    對了,老媽沒注意到我指頭的傷,因為她全副心神都放在老哥身上了。因為老哥辦得到,所以對我來說也不難,到底是有甚麼根據啊。不就只是你推卸責任的借口嗎?就為了自己能過得輕鬆一點,隨便就決定我以後要走的路,作為母親實在太差勁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抹香鯨,在廣闊的大海中游泳。我遇見了鯨群,牠們快樂的唱歌,歌聲響遍整片海洋。我想加入牠們,我為此高歌一曲。沒有一條鯨聽到我的歌聲,徹底將我無視。我往深處游,海水越來越冰冷,四周一片黑暗。我繼續高歌,唱著沒有人聽到的孤獨的歌。

~~~~~~~~~~~~~~~~~~~~~~~~~~~~~~~~~~~~~~

    真希望這不只是夢。又回到安靜的課室,像深海一樣安靜。日復一日,天天就在寫模擬卷,只要乖乖的把試卷填好填滿,以後的人生就能平步青雲嗎?

    當然可以,老哥就是一個樣辦。他在中學時期天天就是讀書,讀書,讀書。看,大學學位手到拿來,真是太簡單了。

    到了晚上,隧道比平時安靜,原來是甜甜沒有來,連帶她的粉絲團也不在。看來她終於厭倦了,或是被有錢人包養起來了,想太多也沒用反,正與我無關。甜甜在表演的這兩個星期,將這裡的藝術氣氛拖低了不少,現在低俗的傢伙都走了,留下的都是真正懂藝術的人。

    我抱著結他,感覺身體充滿幹勁。為我鼓掌吧愚民們,感受真正的音樂,這才是街頭藝人的驕傲!在音樂中投入感情加以演奏,連日來的煩惱一掃而空,身體變得好輕,像洗乾淨的襯衣一樣清爽潔淨!

    四周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不過不是給我的。不遠處的另一位表演者,跟前的小提琴盒被鈔票淹滿。可惡,風頭被搶了。不要緊,這個晚上還長著,剛才只是熱身,下一曲將是我灌注靈魂的演出!

    一首接一首,手指沒有半秒閒著,時間續漸消逝,人來人往,沒有一個人駐足停留。琴盒裡的零錢少得可憐。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藝術的價值在於欣賞!即使不賞錢也沒關係,我的演奏一定有存入人們的耳中,快看我,給予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看著我!

    途人匆匆走過,沒有任何人往這邊看來。到底是那兒不對?為甚麼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聽不到嗎?我的歌聲!

    一個稚氣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充滿童真的眼神,小孩的想法是純真的,不會有任何顧慮,只會表現出最直率的反應。

	就算只為了一個小觀眾也無妨,我展露微笑,向她的駐足欣賞表示感謝。

    她小步的靠近,往琴盒裡放下一個十元。然後轉身跑回父母身邊,頭也不回。他的爸爸對她溫柔的笑著,「施比受更有福,要對有需要的人慷慨,能夠幫人是一種福份啊。」

	一家人漸漸沒入人海中消失,他的話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腦中。

    我的想法很純真。這,根本和賣藝的乞丐沒兩樣。

    「Alice ?怎麼了?」

    Holly叫我時,我才驚覺自己正抱著結他發呆。要趕快重整旗鼓,把那些無謂的想法抛開,我是街頭藝人……

    我開始彈奏,但手指像樹枝一樣僵硬,音色扭曲跑調,結他變得很重。我口乾舌燥,腦袋一片空白,吐出不成字句的歌詞,整個人像要沉進地底般。隧道好吵,人們往這邊看來,嘲笑那個抱著結他的傻子。

    好吵,耳朵好痛。

    我發現自己在奔跑,逃離了隧道。但嘲笑沒有停下,那些途人全都看著我,嘲笑我醜陋的哭相。

    不要看著我!

~~~~~~~~~~~~~~~~~~~~~~~~~~~~~~~~~~~~~~

    腦袋被掏空了,我失去了記憶,醒來時靜靜的躺在自己的床上。吃飯;洗澡,這些事原來不用思考,身體也會自動完成,如讀書考試也可以這麼輕鬆就好了。

    我翻過身來,看著塞滿書櫃的音樂CD,它們陪伴著我每一個撤夜練習的晚上。但當中到底有甚麼義意,努力得不到結果,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會覺得自己很有天份,只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錯覺。

    咯!咯!

    「還沒睡吧?」門後是老哥含糊的聲音,「今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學校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全身僵硬,連眼皮都不敢眨動,生怕半點聲音都會被老哥發現。等等,我是在怕甚麼?我又沒做錯事。

    「我跟老媽商量過了,無必要迫得那麼緊。今後你可以繼續打排球,鋼琴方面你好像不太喜歡,不過你想的話我也能你幫你說話。我也是過來人,讀書壓力有多大我是明白的。咬緊牙關撐過去,之後就是輕鬆的路了,我和老媽都在背後支持你。」

    深夜裡只聽到空調的聲音,和室外偶爾呼嘯而過的汽車。老哥沒再說話了,他走了嗎?我想他走了,再閒的人也不會站在門口兩個小時吧。他的說話不斷在我腦中迴盪,像煙花般爆開,又像洩氣的氣球般收縮。如蓮綺般擴散,觸及沉澱在腦海海床的記憶。

    別擅自幫我做決定啊!

    由出生那天起,我都只是在走你走過的路!不論是鋼琴還是排球,都是因為你有學,所以老媽才迫我學的!上同一間幼兒園,同一間小學,同一間中學,重複過一遍你的人生!顧及學業退出社團是你的事,可老媽完全沒跟我商量過!就盲目的要我跟隨你的步伐!說到底我只是你的冒牌貨,一個東施效顰的雁品!

    好煩!好煩!好煩!老媽也好!老哥也好!通通消都消失吧!

    我掉入深海之中,四周漆黑一片,冰冷得讓我直打哆嗦。我被鯊群所包圍,身體被啃食,被粗暴的拉扯。救我!救我!看著頂上的一點光芒,我向鯨群呼救。沒用的,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我被拖到深淵之中,直點那一點光芒也從眼前消失。

    幸好只是一個夢。在洗手間,我看著鏡子,血紅的眼眶,要墜到地上的眼袋,老巫婆也要比我好看。

    在巴士上,當我醒過來時,已經超過了好幾個站,乘回程車花了二十分鐘。在校門前迎接我的,是一臉不悅的林主任。

    體育科老師,同時是訓導主任,這個早上我不會好過。先到了訓輔室填表解釋遲到的原因,林主任看來對『鬧鐘故障』的藉口不甚滿意。

    「昨晚我在行人隧道看到你了。」林主任的聲音極之低沉,聽著就讓人睡意大增,可剛才的說話像一道閃電,電醒了我顱內每一個腦細胞。

    「校規並無指明學生不準賣藝賺錢,不過,你應該要關心自己的前途,花時間讀書而不是在晚上胡鬧。」

    「我不是鬧著玩的!」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極之沙啞,連自己聽著都覺得毫無說服力。

    「有表演欲是好事,對音樂有興趣亦是好事。但你不應該讓嗜好影響學業。」

    「我可以兼顧得到,上次測驗我全部科目都合格,街頭表演不會影響學業!」

    從眼神看得出林主任對我極不相任,「你的母親知道這件事嗎?」

    又一道閃電擊中我的腦袋,有那麼一剎那我忘了如何呼吸。

    「你明知她會反對,所以每晚都撒謊隱瞞。」他看穿了我心中的愧疚,現在才閃避他的眼神已經太遲了,「你媽媽一天要打三份工非常辛苦,不努力讀書回應她對你的期望,這難道不是既任性又不負責任的行為嗎?」

    主任的一字一句都刻進我的心臟裡,我無話可說,只能低頭盯著鞋尖。

    「只要考上大學,人生的選擇就會變多,那個時候再發展興趣也未遲,亦沒有人可以對你說三道四,所以現在你必須要專注於學業。你的資質不差,認真努力一下,不要把時間花在無用的事情上,絕對可以上到大學的。不要辜負身邊人對你的期望。明白了就回去上課吧。賣藝的事我會幫你保密,但這是最後的警告,再有下次你媽媽就務必來學校走一趟。」

    我走出了訓輔室,感覺身心俱疲。放棄吧,我已經不能再當街頭藝人。反正我又沒有天份,這些日子就當作是一個夢,一個美好開場,悲慘收場的惡夢。

    小息時,Holly來找我了。問我昨天怎麼突然跑掉,簡訊也沒有回覆。昨天就像十年前一樣遙遠,遠得足以讓我忘掉。

    「我決定放棄當街頭藝人了。」

    Holly不可思義的看著我。昨晚還那麼幹勁十足,今天突然就判若兩人的說要放棄,連我都覺得自己要瘋了。

    「為甚麼?難道被你媽媽發現了?」

    「是被林主任撞見了,他說再有下次就會告發我。」

    「那我們去另一個地方表演吧,巴士總站附近的行人專用區人流旺盛,路程可能比較遠,但主任們一定不會去那邊巡邏。」

    Holly的態度真積極,如果我不表演她就會少一份收入吧。到頭來,我也會辜負別人的期望。

    「謝謝你為我想了那麼多。但我終於想通了,我根本沒有天份。再繼續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

    「這樣啊,太可惜了。」Holly的表情透露出些許失望,「那麼今天放學要不要一起逛街?像個普通的中學女生般。」

    這種說法有夠古怪,的確我和Holly隨了街頭表演的事外便沒甚麼交流,在學校裡也很少說話,這還是頭一次受到邀約。「我有空。」放學回家便要對著老哥,跟她一起消磨時間應該不錯。

    放學後,我們來到了附近的購物商場,陪Holly逛了每一間潮流服裝店。雖然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我盡可能表現得開心,不當個討厭的掃興鬼。Holly甚麼都沒買,就只是看也能那麼高興嗎?我不懂,真的不懂。

    走著走著,輕快的歌聲傳入耳中,Holly抬起頭微微一笑。

    「好像在舉辦活動啊,我們去看看吧!」

    我支支吾吾的,但Holly無視我的意願推著我前行。

    歌聲越來越清晰,為甚麼我會心跳加速?我在期待甚麼?歌手的嗓音充滿磁性,聽著讓人很舒服,心頭一陣溫暖。能感受到歌手也陶醉在音樂之中,自然的唱出自己靈魂的聲音。

    看到了表演現場,在大電視下搭建的舞台,男歌手站在台上抱著結他自彈自唱。他閉著眼睛,身體隨節奏擺動,樂在其中非常享受表演。台下的觀眾一致的揮動螢光棒,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大電視將鏡頭拉到歌手身上,

    我,

    與抹香鯨對上眼睛。

    那把海藍色的結他,陪伴我無數個揮灑汗水的晚上。

    「他就是你的舅舅?」

    「是啊,他經常為慈善活動義務表演,觀眾席上幾乎都是他的粉絲團呢。」

    所以這才是你的目的啊,拉我來捧自己舅舅的場,有種被騙了的感覺。不過,他的唱功可是貨真價實的,這已經可以出唱片了吧。

    看著那雙在琴弦上跳舞的手,黝黑的皮膚上有著難看的白色疤痕。咦?這難道是?

    「注意到了?舅舅曾經遇上意外,十指被玻璃切斷,幸好及時送院搶救,所有手指才能駁回。」

    「好可怕的疤痕,不過手指還能保持靈活,沒有後遺症真是太好了。」

    「怎麼可能啦。初初做復健時,可是連一顆乒乓球都撿不起呢。」

    充滿躍動感的樂聲,Holly的舅舅開始高難道獨奏,手指瘋狂跳動,快得連鏡頭也跟不上,可是他一個音都沒有彈錯,恐怕連現役結他手也難以做到。

    「舅舅以前對音樂沒有興趣的,是意外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對結他的天份。很可笑吧,當時大家都覺得那是浪費時間,家人、朋友,連醫生也勸他放棄。偏偏舅舅就成功了,現在還到處當募款活動的表演嘉賓,簡直就和奇蹟一樣。」

	Holly話中帶著一點歉意,看來她當時也沒有支持她的舅舅。

    「說起來,舅舅幾乎把所有空餘時間都花在彈結他上呢,即使結他不在手邊,都會用空氣結他來練習。有時忘形起來還會忘記自己戴著耳機,在大庭廣眾唱出歌來。」Holly看向我,好像看穿了甚麼似的,意味深長的一笑。

    「你的舅舅真的好厲害,有天份的人真好……像我這種沒天份的人,怎樣刻苦練習也不會進步的。」

    「說的也是呢。」Holly笑著別開了視線。

    怎麼回事,有甚麼東西哽在喉嚨中,好想沖口而出。為甚麼會有這種不甘心的感覺?

    「我的舅舅和其他人不同,他是由負數開始起跑,下過很多苦功,好不容易才能從零開始。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因為他灌注了比其他人還要多的努力。」

    「從負數起跑。」我重複著這句話,「可是我沒有天份,我沒有這份前進的能力。」

    「想太多了啊,Alice其實一直都非常努力。以前舅舅有空就教我彈結他,可是練了很久我就只會彈一首『小星星』,大概是因為我缺少了向前邁進的熱情。但你不同,你只靠自學就學會彈很多流行曲。為了使造型更搖滾所以表演中不能戴眼鏡,於是你把每一首歌的樂譜都背起來。你不只富有音樂天份,亦有對人表演的勇氣。」

    「這種事不是由我和你決定的,沒有人想聽我唱歌,孤芳自賞是自大!是愚蠢!」

    「你只是一時迷失罷了。以前也有很多人駐足欣賞你的表演,一定是因為他們感受到你融入在音樂中的熱情。你還記得嗎?那些掌聲和笑容。」

    回憶排山倒海湧致,每一張滿足的笑臉;充滿激勵的掌聲。那段被遺忘的記憶來到我眼前,第一次街頭表演,我一副戰戰兢兢的傻樣子,手腳抖過不停,但心中沒有半點恐懼,身體被猶如泉湧的表演欲所佔據,是對結他的熱情驅使我完成表演。唱完一曲後我獲得了掌聲,拍手的是Holly,但身體被成功感所填滿,很溫暖,很充實。

    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忘記了這份熱情。取而代之的是苦澀的負面情緒,對學業的迷惘;對老媽的對抗心;對老哥的憤怒;對甜甜的嫉妒,我居然用演奏來宣洩情緒,排放壓力。

    「現在的我不是在唱歌,而是對現實不滿發出咆哮,這樣的表演當然沒有人會喜歡。為甚麼我到現在才察覺到。」

    「一定是因為你進步了,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才能夠改正過來繼續邁進。」

    Holly看著我的眼睛,感受到她發自內心的鼓勵。哽在喉嚨的說話沖出唇邊。

    「我要繼續彈結他!」

    說話有點太大聲,周圍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毫不畏懼,自信和決心在身體裡發光發熱。

    「謝謝你,你一舉掃清了我心中的陰霾。」我們交換了笑容,可是我還有一個疑問,「為甚麼你要幫我?」

    「說甚麼傻話啦,因為我們是朋友啊。」Holly 單純的笑著,「只要看著你進步,我也會感到很開心。自己的行動能幫得上忙,很有成就感。」

    「對不起。」

    Holly的表情很愕然,好像有點被嚇到。

    「我居然以為你是為了錢才幫我,我是不是很自以為是?」

    她淡然一笑,沒有生氣,「沒關係,很高興你能老實說。」她指向電視,舞台的佈景板寫滿了捐贈者的名字。

    Holly就在Alice旁邊。

    我們靜靜的欣賞表演,共渡了一段漫長的時光。

~~~~~~~~~~~~~~~~~~~~~~~~~~~~~~~~~~~~~

    第二天朝早,我早了半個小時抵達學校。我進入教員室,找到了林主任,他看來對我的出現感到很意外。

    「林主任,我不會放棄當街頭藝人。」

    聲音比我預期的還要大,林主任做手勢要我小聲點。

    「一大清早跑過來,就為了告訴我,你不會聽從我的勸喻?膽子真不小。你已經知道後果了吧,我會把賣藝的事告訴你媽媽。」

    「老媽已經知道這件事。我昨晚主動向她坦白,從半年前就瞞著她,以後也不打算放棄。」

    林主任挑起半邊眉,他沒有料到我會和盤托出。「那麼結果如何?正常一定會反對。」

    我點點頭,「被大罵了一頓,但老哥幫我說話了。他說服了老媽,我可以繼續當街頭藝人,前提是不能影響學業,要是我的成績退步,那就必須完全放棄。」

    「哼,好一招反守為攻。既然你媽媽都同意,我也沒有資格再說三道四。你走吧,我要準備早會的事。」

    「謝謝林主任,還有一件事。我想邀請你今晚來隧道看我的表演。」

    「甚麼?」林主任沉沉的說,「你要邀請我?應該說你勇敢還是不知好歹。」

    「我不會再逃避,既然這是我的才能,那就更加要積極展現。」

    我說出來了,心臟跳得飛快,林主任看著我的眼睛,他看穿了我心中的自信和決心。

    「朝早就在長篇大論,你以為自己是校長嗎?」林主任僵硬的臉短暫的浮現了微笑,「表演的事今晚再說,你走吧。」

    我向他鞠躬道謝,離開教員室後,充滿全身的幹勁不再減退。

晚上,行人隊道中。決心、自信、勇氣、熱情,在我身體裡遊走。這前所未有的感覺,身體充滿了能量,內心卻異常平靜。

今天甜甜也來了,使隧道裡擠滿了人。我看著她載歌載舞的表演,默默為她的勇氣表示讚賞。我對她已無恨意,感受到她背後的努力,心中豁然開朗。

沒錯,我的敵人不是任何人。我不需跟誰比較,從來我的對手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只有超越自己才能向前邁進。

我完成結他的調音,一切準備就緒。我看向後方,Holly豎起大拇指。我看向前方,熟悉的身影對我面露笑容。

我深吸一口氣,撥動弦線。

大海中,我與鯨群暢泳。破曉的太陽將海水照得閃閃發亮。在光芒之中,我們齊聲高唱,歌聲傳遍海洋。

自此以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