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鋒用手掌蓋在門上的感應器時,蓋亞早已將指揮椅轉到門口的方向,坐好,蹺起二郎腿,雙手合十,然後以典型近地政府指揮官的姿態,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屬的到來。

帶著一頭亂如雜草的黑髮,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從滑動門輕輕鬆鬆地踏進來,按照近地政府在軍紀上關於禮儀的嚴格規定,少尉在見到中校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立刻右手放膊頭,左手放背則,鞠躬敬禮,有些地位更低的士兵更是一看到中校光滑的帽子邊,就將手上的工作全數盡棄,連忙點頭哈腰,有時還要彎腰好幾次才心滿意足。這些白鋒都刻意忽略,只是繼續悠閑自得地梳理他的亂髮,恍如仍置身於他的休息倉,旁若無人。

蓋亞乾咳了一聲,對於慣以恐嚇手段行事的人來說,這可算是最善意的提醒。但熟悉他為人的都知道,這實際上代表了最後通牒。白鋒總算識趣地停止了梳理,與蓋亞雙目交接大約兩秒後,便很不情願地舉起右手,將那千遍一律的敬禮再做一遍。

「你的身份真的很特殊,白鋒先生。」蓋亞的語氣並沒有展現出一絲不耐煩,但在說到「先生」二字時卻加重了語氣,「你們究竟還有甚麼小秘密沒有分享給我?」

「在我回答這個問題前,我想先請教一下你問這個問題的原因。」白鋒翹起雙手,頭抬高了些許。

蓋亞只勉強扯出一抹微笑,沒有理會:「你該聽說過『無名者計劃』吧?」

「你都知道些甚麼?」白鋒悄微鬆開了雙手,不久又維持原狀。

「我知道你都知道些甚麼,別妄想能顧左右而言他!現在我只需要你答『有』還是『沒有』!」蓋亞從椅背彈起,雙腳下地,將剛才那副不厭其煩的紳士偽裝脱去,露出凶神惡煞的真面目。

「那好,我是有聽說過…」

「好極了!就是這樣!你剛才問我對計劃都知道些甚麽,我就答你這個問題!」蓋亞揮揮手,幾個巨型的電腦屏幕從天花板上伸下來,將他從後面重重地包圍,大段的文字往不同的方向飛舞着,他眼明手快地捉住了其中一段,逐隻字讀出來:「姓氏:白,名子:鋒,本名:白明章,出生地:中國東北域第一區,父親名稱:白成,母親…」
「這就是你召我來的原因?」白鋒飛快地說道,「就是為了在我面前像小學生諗書一樣大讀我早已交付給你的個人檔案?這到底有甚麼意…」

「閉嘴!我還沒有讀完!母親名稱:李一心,加入『無名者計劃』年份:2051年,加入時年齡:3歲,離開年份:2074年,離開年齡:26歲,備注:此人為首批參與者,應在可能的範圍内予以最大限度的投資。老朋友,你老實地答我,你聽說過『無名者計劃』嗎??」
「我都說我有…」

「你有!你當然有!而且還是計劃的參與人!要是我沒有猜錯,你應該還是近地政府的人!對不對呀?」蓋亞雙手抓實椅臂,用力將自己往前推,大步走到白鋒面前。這次他以更凶惡的語氣吼道:「答我!!對!不!對?!」

白鋒回復他一向冷嘲熱諷的說話風格,臉上擠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是不是『無名者計劃』的一員,跟是不是近地政府的一員,兩者根本沒有直接的關係,你所謂的推論絕對是錯得離譜。如果你召我來的目的是要展示你那神奇的推論,那抱歉了,我可沒有心情看一隻大吼大叫的猴子做白痴戲。」

這回輪到蓋亞擠出一抹自信的笑容,而且兩邊的嘴唇開得更大,幾乎要露出雪白的牙齒:「好!那我們就來玩你最愛的偵探遊戲吧!告訴我,你既然來自『無名者計劃』,那你就告訴我,在2046年4月23日12時正,是不是有個非常富有,簡直可謂富可敵國但已年衰歲暮的老頭,本名拉更斯·韓德·阿柏魯奇,一名北美邦聯的榮譽國民,帶同自己整副身家和七十七個三至五歲的小孩,乘坐由北聯、中國、歐盟三國合力建造的太空穿梭機-再生號,足足花了三個月才抵達新國際太空站?當時他老人家坐的位置是第二號行進倉,座位編號42,他太太則是39,其餘的那些小孩則分別置於第一和第三號行進倉,座位編號涵蓋1至30和50至97。怎麼樣?偵探先生,我說得對嗎?」

「你提出的這些,只能說明你對『無名者計劃』的歷史有着過份的調查和研究,對於嘗試證明我與近地政府有沒有關係,完全毫無幫助。」白鋒向後移動一步,雙手置於腰後,以擦乾右手手掌上的汗水,但過程中依然保持既有鎮定而自信的形象。

當蓋亞再次作出回答時,他的語氣明顯慢了下來,聲調也變得沉着冷靜,與剛才相比可謂判若兩人:「你沒有答我的問題,偵探先生。既然如此,我們就把重點放到更宏觀的角度上去,這樣偵探遊戲就變得更好玩了。我來問你,阿柏魯奇是不是對世界數之不盡,源源不絕的紛爭感到憤世疾谷,而且他老人家對這個世界不斷重複的現像還有套聽來令人感到詫異,卻頗能自圓其說的理論,就是所有紛爭都是源自於對其國家的歸屬感,使人類長期處於分裂的狀態,打着為了證明自己的國家比別的國家強的幼稚戰爭。而他老人家的『無名者計劃』正是以徹底搌除對國家的歸屬感為目標,將那些小孩子訓練得只對唯一一件事物有歸屬感,那就是人類!」

他轉過頭來看着白鋒,表嚴異常嚴肅,深邃的眼神仿佛對接下來所說的一切都已有把握:「白鋒先生我再問你,你雖然在履歷表上顯示你是中國藉,裏裏外外也是個中國人的面孔,父母祖先也有着中國人的血統。據說中國人的愛國心比誰都要澎湃洶湧,個個都把歷代的領導人當神拜,可是你從來都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個中國人,這以一個中國人來說已經相當奇怪。當我第一次問及你的身份時,你也只是說你是地球人類,當然我也算是的,既然不對『中國人』具身份認同感,就更不要說對你國家的領袖有沒有進行過狂熱的『朝拜』了,反倒是開口父親大人,閉口也是父親大人,就好像他就是你那個人人都膜拜的中國領導人一樣!依我說,那個你口中的父親大人根本就是阿柏魯奇他老人家!順帶一提,現今近地政府的世代無一不把那個老頭奉為先知,其狂熱程度也快要媲美中國人了!」

白鋒細長的眉毛向內鎖緊:「你嚴重離題了,你把我對父親的定義強行修改,加插有利於自己的說法的定義,以達到你證明我與近地政府有聯繫的目的。但跟以前一樣,你所謂的證據十分空泛,依舊毫無說服力可言。」

蓋亞向右邊的電腦屏幕斜視了一下,然後盡量將他喜悦的情緒壓至看不見的程度,他特意向白鋒指住其中一段文字,平靜地說:「偵探先生總愛鑽牛角尖,很好。我這兒就有一份報告,正是來自你們近地政府的。根據報告顯示,2051年加入的參與者全數成為近地政府的創始人,總人數不用說當然是七十七人,我們再看看你在『無名者計劃』的個人檔案,這次你可給我張大眼睛認真看!你是在2051年加入計劃,這可是白紙黑字寫明白的,你可不要不承認。」他把兩個電腦屏幕上的文件放大到目標字行,大力拍打電腦邊:「你看,這兩份文件都不約而同地證明了你不但是『無名者計劃』參與人,更是個不折不扣的近地政府人!兩者當然有關…」

白鋒突然插嘴道:「要得到如此大量而詳盡的資料,對於一個私掠者來說也甚有難度,除非…」

在聽到「私掠者」三隻字時,蓋亞的面色略顯不悦。他將平時威脅他人的口吻應用在白鋒上:「第一,我可是你的長官,我沒有就你剛才對我的稱謂將你扔出氣閳,已經可說是三生有幸,你給我好好記住這一點。第二,我知道的事很多,沒錯!而且我還可以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將你在參與『無名者計劃』期間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鐘在做甚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想看一場更精采的大秀,我甚至可以將近地政府裏的每一個人,注意了!是近地政府裏的每,一,個,人,哦!包括不同崗位、不同背景丶不同年期的人,將他們全部揪出來都不在話下!當然,這還少不了他們在參與『無名者計劃』時所有官方和非官方紀錄!」

在蓋亞的連珠發炮之下,除了收起由他的機械手變形而成的線圈槍之外,白鋒再沒有任何回應,他立刻抓緊這個機會,繼續他的滔滔不絕:「據我所了解,近地政府統治下的公民根本不知其政府為何物,更莫說究竟是甚麼人在統治他們,或者說,即使知道,也無權過問。畢竟守秘密不是你們近地政府最大的本事麼?換言之,我在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你那親愛的近地政府每一代皆誓死捍衛的最高機密!最!高!機!密!你可得知道,所謂機密不過是這個甚麼都可以賣的世界的眾多商品選項的其中之一,誰有錢誰就買得到。我好歹也算是個商人,只要有錢賺,我隨時都可以它們當商品一樣賣出去,我才不管是誰把它買下來呢,而且我擔保它一定會很暢銷,賺得我盤滿砵滿!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個負責任的商人,那些買家怎麼去處置與我何幹,真正與我相幹的是近地政府那些窝囊廢的表情,尤其是當你那甚麼最高機密都通通變成連家庭主婦都知道的八掛新聞時,那些窝囊廢的木訥的臉上究竟會出現甚麼微妙的變化!好了,我說完了,現在請給我滾出去!」

滑動門「嗖」一聲,利落地應電腦的命令打開,白鋒二話不說就轉身離去,只是輕鬆地踏出門口,很快就從蓋亞的視線中消失。


白鋒環顧四週,確認身邊空無一物後,便快速地躲到牆後,利用船上的AI「密涅瓦」的通訊網絡把自己連上近地政府的接收器,等待了大約三秒鐘。

「他都知道了,對…」

傳呼機放出一陣雜聲。

「我不太肯定,但我不認為他會將他所知道都公諸於眾,你們大可放心…」

傳呼機再放出一陣雜聲,接着是嗚—嗚的低鳴聲。

「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將它們連接。」

白鋒環顧四週,確認身邊空無一物後,便快速地從牆後跳出來,向着訊號發射器的方向慢步走去。

「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將它們連接。」

蓋亞將錄音器關上,露出生平第一次滿意的笑容,但當回頭看着屏幕上那些剛好及時送到的機密文件,不禁鬆了一口氣。

黑客從不失手,他說的對極了。

白鋒是不是「無名者計劃」的參與人,或者是不是近地政府的間諜,無論他承認還是不承認,蓋亞壓根兒也不關心,反正蓋亞真正的目的已經達到。他重新回到指揮椅上,把椅子轉到通訊屏幕的方向,同時調較頻率接收器;坐好,蹺起二郎腿,雙手合十,然後以典型私掠者的姿態,耐心地等待着近地政府的通話訊號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