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良久,方才醒轉。
夏齊此時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見身上披著一幅獸皮,地上則放了一盤烤肉,肚子正餓,便不客氣大吃一頓。接著又睡了個多時辰,才被走進破廟的冷面刺客吵醒。
"你已昏倒足足有兩天了。天玄派的人果真狠毒,竟在鞭子塗上劇毒,若不是有我在,你早已沒命。"
回想起碩凝姬把他絆倒的一幕,夏齊估計就在那個時候,沾上劇毒的鞭子因與足踝接觸,把毒滲進皮膚內。想到自己差點一命嗚呼,心裡仍是猶有餘悸。
"那麼,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嗎?"
"天玄派秘毒,世上能解的人恐怕不出五個。幸好我內功天性乃屬至陰至寒,故能把你體內之毒迫到手足的穴道,並將其封住,所以你暫無生命危險。但時日一久,毒性始終會壓抑不住。。。"
夏齊聽到這番說話,差點又要暈倒在地上。想不到連滁州也未曾踏出過,便要上黃泉路去。夏齊才正值少年,實在難以消化如斯打擊,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什麼話來。事實上,冷面刺客剛才亦無半點誇大,天玄派的秘毒"紫葵毒"早已令江湖中人聞風喪膽。其製法相傳只授予天玄派的魔君及四大護法,解藥相信亦只有這五個人擁有。天玄派魔君崔護多年前已在江湖消聲匿跡,而四大護法也是來去無蹤,要取解藥,談何容易?
冷靜過來的夏齊心忖自己舉目無親,對自己有恩的老先生又多半已命喪火海,或許世上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照老先生的囑咐到壽州易帥府走一轉,也算是盡了己任,無負於心。原本他想將此事告訴冷面刺客,說不定冷面刺客會有些頭緒,究竟去易帥府要幹什麼,但因為不清楚他與老先生到底是敵是友,最終也沒有如實相告。
"謝謝大哥出手相救,只求大哥你把我的毒拖得一年半載,讓我完成該做之事,未知可否?"
冷面刺客沉默了片刻,曰:
"小子,你跟我來。"
冷面刺客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匹馬,他和夏齊共乘此馬一路向西行,離開寒山,轉上了琅琊山,此時寒冬剛過,早上仍不時下雪,山上遍野佈滿白雪,沿途有山澗清湖,林木滿山,冷面刺客放開了韁繩,任由馬兒沿山漫步,仰頭看著天空細哼:
受命恤人隱,茲游久未遑。
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
青冥台砌寒,綠縟草木香。
填壑躋花界,叠石構雲房。
經制隨岩轉,繚繞豈定方。
新泉泄陰壁,高蘿蔭綠塘。
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
物累誠可遣,疲氓終未忘。
還歸坐郡閣,但見山蒼蒼。
(韋應物 唐詩游琅琊山寺)
這首唐詩夏齊也在春秋閣讀過,此刻親臨仙境,不禁沉醉於一片湖光山色之中,暫忘自己中毒一事。過了琅琊山,二人轉往西南而行,來到神山。山上有寺,依其山而名,為神山寺。冷面刺客過而不入,在附近找了一間破廟停下,綁好馬兒,絲毫沒有理會夏齊,便盤膝坐下來閉目養神。
"這幾天我要待在這裡不能外出,你替我去摘些野果回來充飢。"
夏齊一臉錯愕,冷面尚未回答能否為自己續命,現在卻要他當上僕人來,萬一自己只餘下幾天壽命,這樣白白過了豈不是可笑至極?正在躊躇該如何是好,冷面刺客忽然大喝一聲:
"還不快去?是否不想活命!"
同時運勁,一掌向前拍出,寒氣在夏齊臉旁略過。夏齊早在市集領教過冷面刺客的氣牆如何難受,見他出招登時嚇破了膽,前仆後繼地跑出廟外,還差點被門檻絆倒,場面惹笑。
夏齊就這樣糊里糊塗摘了些野果,回來已是黃昏,冷面刺客正盤膝而坐,雙手捏成拳狀,臉上佈滿汗珠,頭上冒出白煙,夏齊估計他應在練功,不敢打擾,在他身旁放下了食物,便找個位置倒頭睡去。到了第二早,冷面刺客又要他出去找食物,其餘時間都沒有與夏齊談話。如是者過了十天,夏齊不用冷面刺客主動要求,便自覺地為他提供三餐,有時是野果,運氣好時還會捕兔子拷熟來吃。這種生活對夏齊來說並不陌生,他當小偷以來,每當事敗都會逃到荒野躲上幾天,待事情丟淡才回到城內,所以心中也沒有抱怨,只是好奇冷面刺客何以待在山上這麼久,以他武功之強,照理千軍萬馬中也自可逃逸,故該不會是為了躲避仇家。夏齊數次想開口問他卻不敢,怕他發起飆來又喊打喊殺。
再過了兩天,冷面刺客終於開口說話,問道:
"小子,說一項你最拿手的本領給我聽。"
"我猜。。。是逃跑吧,我這些當小偷的,總會嘗到事敗被抓,今天還能活下來都是因為我有逃跑的本事。那次在市集要不是我被你的鬼怪神功凍得要死,才不會被你逮到呢!滁州論逃跑的我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
夏齊已有十多天沒跟人說話,早口癢難耐,難得冷面刺客先開口,他立即忍不住吹牛一番。冷面刺客仍是面冷如霜,說:
"好,跟我來。"
冷面刺客帶夏齊一路向山頂走去,路愈走愈陡,冷面刺客腳步又急,走得夏齊氣喘連連,走到高處只見周圍白茫茫一片。步行了一個時辰,夏齊正欲開口問冷面刺客來這裡幹什麼,冷面刺客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對他說:
"我要你現在就跑回破廟去,我讓你兩柱香的時間,才由此處出發,若你回到廟前我仍找不到你,我便授你制毒之法,讓你多活幾年,否則你我也是時候分道揚鑣了。"
夏齊抓了抓頭,觀察周圍的環境,這時天已停止降雪,在雪地上步行所留下的腳印絕不會一時三刻就消失,如此又怎能逃得過追蹤?冷面刺客分明就是用這點來刁難他,心裡暗罵自己剛才吹什麼老牛。
"這樣不公平呢,你武功如此高強,我怎跟你鬥?"
"你不是說你逃跑的本領是滁州第一,只要我不用你口中的鬼怪神功令你動不得,你就能逃之夭夭嗎?我保證今次絕不會以內力干擾你移動,快去吧!"
夏齊心有不甘,欲再討價還價,罵道:
"你自己看,地上的雪如此厚,我如何走你也能憑我的腳印找到我,你分明是在耍我吧!"
冷面刺客咧嘴而笑,拂起衣袖回答:
"誰說的?看我!"
同時在原地躍起,竟有一丈之高,一路奔出,每次換氣時雙腳觸地的時間短得在雪上不留任何痕跡。夏齊目瞪口呆,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踏雪無痕此等神功,心中暗暗對冷面刺客添上一份崇敬。
"你身懷絕藝,固然輕而易舉!都說是不公平!"
冷面刺客手擺後腰走回夏齊身旁,正然說道:
"這個世界就是那麼不公平,為何有人可做皇帝,你卻要當小偷每天擔驚受怕?為何有人天天大魚大肉,有人卻要餓死街頭?要生存下去,就要學會克服不公平。只要你變得強大,你就不需再管什麼公平之道,因為你再不是被欺壓的一方。"
冷面刺客找了一塊突出的大岩石坐下來續說:
"我獨上寒山,本無想過活著離開,怎料卻生了你這變卦,勾起我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的點滴。那時中原仍為李氏天下(註:五代中的後唐),家父在朝廷當文官,惜後來石敬瑭竟勾結外族,向契丹借兵,晉軍攻克洛陽,盡殲文武百官,家父輾轉逃到南方,適逢李昪建立新唐(註:十國中的南唐),收留了家父,後來家父英年早逝,剩下我孤身一人在淮南游離浪盪。那時候我路經寒山,遇上奇人,他授我武功,又跟我訂下生死之約,白老遇上不測那天,本就是我倆決戰之時,他卻竟未有現身,或許我命不該絕。"
"既傳你武功,即算是你師父吧,為何又要與你一決生死呢?"
"他說他武功從不傳人,教我的武功算是借給我,若二十年後我不能在武道上勝過他,他便會收回我的性命,當作償還。所以要我立下約誓,二十年後回寒山跟他決鬥。我謹記家父之託,立志報答李昪收留之恩,亦不甘一生就此庸碌而過,便答允了他要求。"
寒風正無情地拍打著兩人,冷面刺客仍是那副冰冷的面孔,彷彿剛說的事與自己毫無關係,使畫面更添寒意。夏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天下間竟有人肯為學習武功願意賭上自己性命。冷面刺客沒有看夏齊的反應,只是遠眺著群山的景致,曰:
"你若想續命,唯一的方法就是學會我寒山派的內功心法,以驅動自身的寒氣抵制毒性揮發。可惜我這身本領也只是借回來,輕傳外人恐怕不乎道義。若我用二十年之約的相同條件授你寒山派絕技,你會答允嗎?"
夏齊大吃一驚,他雖時常渴望有一技傍身,卻從沒考慮過自己願意為此付上多少代價。冷面刺客見他良久也不答話,豪情地大笑幾聲:
"哈哈哈!楚凡呀楚凡,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你連自己有沒有下個十年也是未知,又何必在一個小子身上重演自己的人生抉擇呢?你走吧!好好享受你的最後時光!"
夏齊才是第一次聽到冷面刺客道出自己的名字。想想中毒之事既成事實,學習冷面刺客的武功心法既然是當下唯一能續命的方法,何不放手一搏,說不定能有奇蹟出現。二十年後的事,誰能知道?說不定這個到處樹敵的刺客也沒有二十年的命。
"楚大哥,一言為定,待會破廟見!"
說罷即跑下山去向破廟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