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時,驕陽似火。在咸陽宮大殿早已坐滿了達官貴人,因為今天是會見燕國使臣的重要日子,一律官員必須出席。我身為區區一個醫官當然不配像其他大臣一樣坐在木几後,只能與其他醫官和侍臣站在一旁。現在我無聊透頂,恨不得宴會馬上結束,畢竟我有更重要的正事要辦。
三年前的我還未成為醫官,只住在咸陽城郊一間木屋,仍然記得那個平凡的黃昏,殘陽如血,有一個不平凡的來客出現了。
「咯、咯」
木屋的門被敲響,我依舊低頭整理藥箱沒有理會。此時,門就直接被推開了。
「要解藥還是毒藥?把錢留下、交代一下細節,你就可以走了。」我頭也不回道。
「請問你就是毒師灰蛇嗎?我終於找到你了。」背後響起了一道充滿活力的聲線。
我轉過身來,對方是一名身形修長的年青人,看起來二十歲都不到,臉上掛著一個笑容,潔白的牙齒與他略黑的皮膚形成對比。
「你沒聽見我剛才說什麼嗎?」我沒有給他好臉色。
「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你好,我叫犬。」他笑嘻嘻地說。
「小子,說出你的要求,兩個時辰後來這裏取藥。」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內心著實震驚了一下,但我竭力掩飾表情。
我邊說邊將右手探入藥箱內,捉住一瓶毒粉。就在我即將把毒粉撥向他的一剎那,他的肩膊微微動了一下,接著「卜」的一聲,藥箱側面已經插著一把飛刀。
「我不是來殺你,只是怕被你的毒藥弄得英年早逝,請不要誤會。」他嘗試向我解釋,尷尬地揮舞著雙手。
我抽回右手,道︰「神犬飛刀,例不虛發。沒想到近來享負盛名的天才刺客居然這麼年輕。」剛才那一刀已經足以證明他並無惡意,如果他瞄準的是我的咽喉,我根本沒有閃避的機會。
「過獎, 只不過是道上的人給面子。」他靦腆地笑著,一點也看不見身為一個刺客的風範。
接著他繼續說︰「我在尋找一個出色的製毒人,幾經辛苦終於打聽到這裏有一位技藝高超的毒師,只是沒什麼名氣,所以不為人所知……」我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但他沒有察覺,繼續自說自話。「這次我專程找你,是想和你合作,我們一起刺殺……」
「但是我拒絕。」他的說話被我打斷。
「為什麼?你也不用擔心受到牽連,你只負責製毒,由我出手,沒人會知道你參與過刺殺。」他的神色有點著急。
「我亦並非因為怕死才拒絕你。想要毒的話,隨便找些孔雀膽、鶴頂紅就可以了,沒必要找我。」我捉住他的肩膊,把他推往門口。
「求你不要戲弄我了,就連我這個門外漢都知道,用毒博大精深。毒性太強氣味和顏色就會過於明顯,太弱又殺不了人。在兵器上淬毒就更複雜了,要調製出無色無味的毒藥需要計算兵器的材質、構造,又要調配毒藥的分量,需要極為豐富的經驗。」
「你也知道得挺多,但我沒有興趣參與你的計劃。」我已經把他了推出門外,準備關門。
「你至少聽聽我要殺誰吧。」他流露出無奈的表情。
「哪一位達官貴人?」
「說出來你可能會怕。」他狡猾一笑。
「我只怕悶。」我感到不屑。
犬收斂笑容,面對夕陽而立,頓時顯得豪氣干雲,接著他緩緩伸手指向咸陽宮,口中吐出四字︰「秦王嬴政!」
「大王駕到」侍臣的聲音響遍整個大殿,將我從回憶帶回現實。我連忙向著大殿門口的方向低頭作輯。殿內落針可聞,除了秦王和侍從的腳步聲外沒有丁點聲響。攝人的肅殺之氣如同浪潮般撲面而來,在他面前臣服彷彿是唯一的選擇,難以升起任何反抗之心。
「眾卿無需拘謹,好好享受宴會。」秦王用君臨天下的姿態走到王座,似是鄙睨眾生。
秦王擊掌兩下,歌姫們立即而魚貫而入,進行華麗的歌舞表演。眼前的歌舞表演雖然精彩,但我身上提著一個沉重的藥箱子,即使再精采的表演也味同嚼蠟。沒想到此時熟悉的音韻在耳邊響起,這一首〈採綠〉我在童年已經聽過無數遍,因為這是娘親生前最喜歡唱的一首曲。
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向家的方向跑,在門外已經能聽見母親哼歌的聲音。我一把推開木門,果然看見母親正專注調配草藥。「蛇兒,替娘親拿兩條血金蚣。」
「不要!」我倔強地回答 。
娘親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蹲下身看著我。
「娘,我不要當毒師了!」我竭力忍住眼眶中的眼淚,不讓它滴下。
「告訴娘親,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說書的,他說……說有只有小人和鼠竊狗偷之輩才會用毒,用毒的人成不了大事、當不了大英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蛇兒,知道嗎?世上最善良的武器就是毒,刀槍拳腳一旦傷了人就沒有回頭路,即使治好了,身上的殘缺和傷痕不會消失。唯有毒與眾不同,只要有解藥就可以令人回復如初。」母親替我抹去臉上的淚痕。
「我怕我沒有當毒師的天分。」我低聲道。

「娘親也沒有啊,但娘親有秘訣,我偷偷告訴你。」她靠到我耳邊 。
「毒師最重要就是記心要好,記錯一個小步驟也足以致命。所以你要將看過的每一件事牢牢記在心頭,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放過,然後一有空就回憶,只要你能堅持這個習慣,就能得到一雙最明亮的小眼睛、過目不忘。到時候蛇兒一定能夠成為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大俠士。」 她輕撫我的頭頂,調皮地眨了眨眼。
從那時起我就養成了回憶往事的習慣,保留至今。歌姬們的演奏早已完結,眾人正在享用美酒佳餚。此時殿外侍從大喝一聲「燕國使者求見」,秦王一揮手,隨即有兩名男子步入大殿。為首的一人氣宇軒昂、步履生風,雙目炯炯彷如鷹隼,手上提著一個長形木匣,而他身後的人則畏首畏尾地抱著一個方形木箱,顯得相形見拙。看到這兩個燕國使者時,我著實驚訝了一下,心想︰三年不見,沒想到你居然會以燕國使者的身份易容出現,若非我認得你的步姿根本不可能認出你。我已經可以預見,今天這場宴會一定會在史冊留下濃重的一筆。
兩人走到大殿中央,向秦王作輯禮。「參見秦王,在下燕國使者荊軻,這位是我的侍從秦舞陽。」為首的男子道。
「本王沒有等待兩位,就提早開始了宴會,你不會介意吧?」秦王神色自若,完全感覺不到半分歉意。
「秦王客氣,我等未有提早赴會,應該是我等向陛下謝罪,不若讓在下先獻上禮物,以示我燕國誠意。」他的言辭雖然謙虛,但態度不卑不亢。
「讓朕看看。」
「第一份禮物,叛將樊於期。」荊軻向秦舞陽點頭示意,隨即秦舞陽便打開手中的木箱,從裏面拿出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人頭,然後將人頭高高舉起,向眾人展示。
「好,背叛我秦國就該有如此下場。快把它收起,莫要打擾本王的雅興。」秦王的嘴角微微揚起。
秦舞陽聞言,立刻把人頭收回木箱。
「秦王息怒,相信第二份禮物一定能讓陞下喜出望外。我國決定將獻出軍事重地——督亢,以示我燕國與秦國友好,如今督亢的地圖就在我手中。」荊軻打開手上的長木匣,從裏面拿出一個卷軸。
「此乃軍機秘密,不宜經他人之手,請陛下容許我親自呈上地圖,以策萬全。」
「無妨,你呈上吧。」
兩人走到秦王面前,我距離他們只有數步之遙,但犬又怎會想到旁邊的一個小小醫官居然是我。荊軻將卷軸放在秦王身前的木几上,慢慢地將它展開。如同那張地圖一樣般,我的記憶也在腦海中慢慢展開。我不禁又回想起那個不平凡的黃昏。
「秦王嬴政!」犬說出了一個天下無人不知的名稱。
「有趣,是誰僱用了你?」
「沒有誰,是我自己的主意。如今天下戰禍連年、民不聊生,皆因強秦暴虐。殺了這個野心家,也許可以為天下百姓帶來數年和平吧。」
「刺殺嬴政,你必死無疑。」
「如果可以,我寧願多死十次,為蒼生換取多幾年的和平日子。」他認真地說。
「好吧,你告訴我,刺殺嬴政有什麼細節要留意。」他的表情轉憂為喜。
「有三大難關。」他從身上摸出三把飛刀,盯著木屋旁邊幽暗的樹林。
「第一,守衛森嚴。」手上的飛刀就忽然少了一把,接著樹林中就傳出樹幹被飛刀射中的聲音。
「第二,偷藏兵器。」犬右肩抖動,手上飛刀又少了一把,樹林中傳來一聲金鐵交擊之聲。
「第三,那是最大的難關。」他右肩又動,這次樹林沒有傳出任何聲音,但我終於看清楚飛刀離手的一刻。
「是長城訣吧」我已經猜到。
「長城訣,號稱最強防禦劍招。運用利劍出鞘一刻所帶動的劍氣,在周身形成一層刀槍不入的防護,雖然劍氣只能在出鞘後維持一瞬間,但這一瞬間據說連疾行中的馬車也可以攔下,秦王已經將這招練得爐火純青,因此無時無刻都劍不離身。」他點頭道。
「對,我有五成信心可以硬破這招,但即使成功,飛刀的餘力最多只能刺傷他,所以我需要你的毒。」
「我答應你會刺殺他,但我不會和你合作。」
他的表情變得很疑惑。我張開左手,向他露出掌心中的一個十字傷疤。「我娘親死前,我曾向她起誓,十年之內必定名揚天下。我要告訴所有人,即使用毒也可以是俠義之士、可以成就大業。這個傷痕是我為時刻提醒自己而劃的,如今距離期限只剩三年。」
「既然如此你更應該幫我,只要我成功,天下人都會感激你。」
「不可能!世人只會記得刺殺秦王的人,他們會記得你用哪把刀、用哪種毒,但不會有人記得製毒師是誰!想要名揚天下我就必須親自動手。」我冷冷道。
「一個刺客要名揚天下,基本上只有他的死期。」犬面色凝重。
「我說過我不怕死,其實我最害怕的是無法做到這個誓言。」我輕輕撫摸著掌心的疤痕。
「既然如此,我只有找其他人幫我了。」他帶著落寞的背影離開了。
當晚,我就用毒藥了改變自己的容貌。在嬴政死之前,世上沒有毒師灰蛇,只有佘醫官。
「且慢!」
秦皇一手捉住荊軻的手臂,雙眼望著荊軻,彷彿能看透他目光背後的心思。
「讓朕親自打開這張地圖。」秦皇的語氣沒有透露出絲毫情緒起伏。
與此同時,秦舞陽手中的木箱「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樊於期的頭從箱中滾了出來。他慌慌張張地把人頭拾回箱中,但卻弄得自己滿手血污,場面狼狽不堪,眾人皆側目。
「秦舞陽,你為何如此慌張?」秦王望向秦舞陽的方向,但手卻沒有放開。
「望陛下恕罪,秦舞陽見識淺薄,未曾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被大王的威勢震攝。」荊軻搶先在秦舞陽開口前替他回答。
秦王繼續打開卷軸,就在完全展開地圖的一刻,奇變驟生,捲軸的盡頭居然藏著一把匕首。荊軻眼疾手快,搶過匕首便刺向秦王。秦王臨危不亂,看到匕首的瞬間已經捉住劍柄,劍刃已經拔出半寸,隨時準備使出長城訣。
但最後秦王的劍沒有出鞘,他避過要害,用側腹硬接荊軻的攻擊,手依然緊緊捉住劍柄。
我從匕首反射出來的光澤就足以斷定它沒有淬毒,憑這一刀的傷勢絕不足以殺死秦王。難道是秦王在剎那間判斷出,即使硬接這一刀傷勢亦不致死,所以決定保留長城訣這張王牌。還是他察覺到這並非真正的殺著?若然如此,那麼他的直覺實在太可怕了。
我目睹著事情的發生,心中暗自推測︰你是想用這步迫出長城訣吧,可惜事與願違。你要出手了嗎?犬。不,我現在該叫你秦舞陽。
就在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卷軸上時,我已經留意到犬藉著拾人頭的空檔,從人頭中拿出一把極小的短刀。現在,沒有人察覺到他已經將那把血紅的短刀扣在他鮮血淋漓的手指上,但他在猶疑,只因秦王手中的寶劍尚未出鞘,他要賭那五成機會,硬破長城訣嗎?
犬雙目緊盯秦王,飛刀蓄勢待發。電光火石之間,一個計策在我腦海浮現,一個更為穩妥方法、一個讓我成為刺秦英雄的方法。我一個箭步上前,與此同時犬的右肩微動,我看準時機就將手上的藥箱朝他扔去。飛刀刺穿藥箱,破碎的木屑劃過我眼角,差點將我弄盲。飛刀餘勢不減,逕自朝秦王飛去,但這點時間已經足以讓他反應過來。
利劍出鞘,秦王周身爆發滔天劍氣,飛刀被利劍擋下,最後只能命中旁邊的一根柱子,守衛們聞聲衝入殿內將兩人壓倒在地。
荊軻拼命掙扎,雙眼狠毒地望著秦王,犬卻已經放棄了掙扎,低頭喃喃自語。我只是勉強從他的口型中看出「愧對蒼生」四字。
我舉起左手假裝輕擦眼角的傷口,順勢向犬展示自己的左手掌心。他的雙眼中先是出現一抹驚訝,接著就被迷惘所取代。
「殺!」秦王下令。
犬似乎猜到了我的計劃,他閉上了雙眼,臉上流露出毫無遺憾的笑容,接著他們就在我面前被斬成肉碎。
隨後,有醫官上前想替秦王療傷,卻被他一劍指著咽喉。
「所有人不得離開大殿,違者斬!」他一手持劍,一手按住傷口。
「你忠心耿耿,由你替朕療傷。」他指著我然後走進大殿後室。
在後室中只有我們兩人,秦王早已拋下寶劍,雙手按著側腹,我連忙替他敷上藥膏。
「這些刺客簡直視天下百姓的福祉如無物。」他怒極反笑。
「陛下何出此言?」我隨口回應,同時在藥瓶中倒出一粒紅色丹藥,準備給他服用。 此時我想起了娘親的面容,多年以來的願望現在隨手就可以實現,因為事情的發展太過順利,甚至令我感覺到一絲虛幻感。
「我一死,各國必定互相攻伐,到時只會民不聊生。世人皆說我殘暴,但其實我比任何人更渴望和平,所以我要用最短時間統一六國、結束戰爭。要經歷過最慘痛的戰爭,下一代人才會明白和平的可貴,只有這種和平才是長久的。到時再輔以律法,百姓有法可依,自然安居樂業。」他神情堅定。
腦海中又浮現出犬臨終時的笑容,以及那一個黃昏他說的一番話。我本應平靜的內心被回憶和秦王的肺腑之言撼動。在短短數秒之內,我下了一個極為艱難的決定,背上全是冷汗。我將紅色丹藥收起,換成了一粒綠色的給他服下。
「嬴政,十年時間足夠你統一天下嗎。」我問他。
「放肆…」秦王既驚且怒,但他有口難言、動彈不得,因為他側腹上的麻藥已經發作。
「我已經在你身上種下一種無解之毒,此毒無任何病徵,十年後你必定毒發身亡,而且除我之外天下無人能解。如果你真的能為蒼生帶來和平,我會就帶著解藥出現。」他逐漸昏睡過去。
「陛下正在內室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擾。我奉陛下口諭,出宮採藥。」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離開。
事隔三年,我又再次回到那間木屋。屋後有一塊大石,娘親生前最喜歡坐在那石上沉思。記得有一晚她又坐在那仰望星空。
「娘,你在回憶什麼?又想起爹嗎?」
「不是,我在回想藥方。」她偷偷查擦了眼角一下,我假裝沒看見。
「蛇兒,我考考你,有什麼毒是無藥可解?」
「不可能,你教過我萬物相生相剋,沒有無解之毒。」
「哈,這種毒叫做『無毒』,沒有中毒自然無藥可解。」她調皮地笑。
物是人非,如今只剩下一個空無一人的大石。
我跪對著大石旁的一個土丘。「孩兒不孝,十年之約已到,我依然庸碌無名,但孩兒騙了一個大人物。聽說最近秦王找來一個叫徐福的方士,帶著五百童男童女要出海求取能解百毒的仙丹。去吧,儘管去尋找不存在的解藥吧。」我不禁笑了出來。
接著我又從懷中拿出三把飛刀,它們都是從那片樹林中拾回來的。
「抱歉,我沒有殺他。我想給嬴政一個機會、給蒼生一個太平的機會,你應該能理解吧。若然他欺騙我,我必定拼死取他項上人頭,這次我絕不心軟。」我在石上放下飛刀,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轉身離去。

感謝你看到最後,請你留個言吧,一兩隻字也好,好讓我知道有人在看我的故事,求求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