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在她面前彈奏Canon in D。
就像《我的野蠻女友》的場面那樣。
認識她那年,我十八歲,她十六歲。
暑假,我跟阿南去她哥家裡打機,玩得正瘋,突然有人開門。
她哥以為是父母回來,連忙叫我們收拾東西拿出課本扮溫書。
開門的卻是她,看見我們三個慌亂的樣子,笑得花枝亂墜。
「阿哥,你哋係度拍戲?都升大學啦點解仲要溫書?」
「嚇死我,我以為阿媽返嚟。你今日唔係返學校咩?」
「學校爆水渠,所以咪返嚟囉。真係難得你會帶朋友返嚟玩。Hello,我係佢個妹呀,多多指教。」
她對著我和阿南,嫣然一笑。
她不知道的是,我們常常來玩,只是她哥永遠會挑家裡沒人的時候。
也許就是怕我們迷上她。

她這個秘密曝光之後,阿南開始常常找借口上去找她哥玩。
但他怕自己一個人動機太明顯,每次都找我陪他。
遇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多,我越來越不敢和她對望,怕被她發現我臉紅。
阿南總是出盡風頭,狂搞爛gag逗她笑。
每次我都只能坐在一角,心情複雜。
直到某次偶然碰到她練琴,我才終於找到話題︰
「你……你都鍾意……巴哈?」
「咦?你都鍾意架?我屋企人好唔鍾意,成日話又重覆又悶!」
「其實唔會呀……佢嘅歌係巴洛克時期嘅代表,韻律有神樂嘅感覺,我覺得幾特別……咁你鍾唔鍾意巴洛克風格嘅其他歌?例如Canon in D?」
她終於露出比聽阿南搞gag更開心的笑容︰
「鍾意!我好鍾意架!你仲有無多啲果類歌介紹?」
我第一次那麼感謝我媽在我小學時逼我學彈琴。

其實我最討厭古典音樂了,懂得不比她多,那天回家之後卻一直上網查資料,去圖書館借書又去琴行買書,準備了一本自製琴譜。
兩天後,我約她在她家樓下的公園裡交收。
她翻著那本厚厚的琴譜,雙眼放光︰
「哇,好多我唔識嘅歌呀!多謝你!」
「唔、唔使客氣……係呢,點解你會鍾意呢類歌嘅?」
「你有無睇過《我的野蠻女友》?」
「韓國果套?電視重播果時我有睇過呀。」
「我果陣同阿哥一齊入戲院睇架。入面咪有一幕講女主角一路彈Canon in D,男主角一路送花俾佢嘅?我睇到好感動!其實我最想有人可以彈俾我聽,可惜無……咁唯有自己學琴囉!」
就在這一刻,我腦中突然響起音樂。
如果我可以為她彈Canon in D就好了。
我坐在白色的教堂裡,穿著踢死兔挺腰彈奏;她披著白色的頭紗拿著花球,在明媚的日光之中緩步向我走來……
六年後,這個願望成真了。
阿南準備要結婚了,找我做兄弟︰
「你都知我老婆鍾意果首咩D鋼琴曲,但我又唔識彈……一場兄弟,你可唔可以幫幫手?」
「梗……梗係得啦!無問題!無問題!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笑得肺有點痛。

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那年,我眼見阿南入大學後越來越忙,每天都有約,但又刻意隠暪我和她哥。
那年,我常常找機會送她琴譜,每次在她家樓下公園見到她,都覺得她越來越明艷照人。

那是我送她韋華第琴譜的下午,在公園裡的林蔭路上,我不敢正視她臉上的幸福︰
「你最近好似好開心喎……遇到咩好事?」
「都唔係呀,其實我有少少煩惱……」
「係?但你好似係度笑咁嘅?」
「其實都算係幸福嘅煩惱嚟嘅……」
我偷偷望向她的側臉,赫然發現她正在凝視著我。
「我哋,識咗都大半年啦呵?」
「係呀,由爆水渠果次計起有大半年啦,不過由我送琴譜俾你果時計就只有三個半月……」
她掩臉一笑,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我︰
「咁……你有無咩嘢……想同我講?」
我的心臓狂跳不停。
我可以跟她說什麼?
我說了又可以怎樣?
我除了能送她琴譜,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哄她開心?

我真的有資格給她幸福嗎?
陽光穿過林蔭照射在她的頭髮上,令她看起來閃閃發光。我心情起伏,深呼吸了幾下之後終於說︰
「嗯……你……我……其實你……你仲有無其他琴譜想要?」
她臉上笑容漸漸收歛,眼神暗淡下來︰
「暫時無啦……多謝你……」
我雙手冒汗,緊張不已。
為什麼她好像很失望?
她會不會對我……
不可能吧?那應該只是我的妄想吧?
但她這個樣子……
我沿著林蔭路陪她穿過公園,走到她家樓下。她停下腳步,準備說再見。
「等陣,我想問下……頭先……頭先你……你問我有無嘢想講,其實……其實係咩意思?」
她淡然一笑,輕輕搖頭︰
「無事啦。我……可能,我搞錯咗……我……我之後可能無咁多時間彈琴……總之,好多謝你。」
看著她的背影走進大堂,我突然有種強烈的失落感。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我想追,但大門已經狠狠地關上。

當晚,阿南打電話給我興奮地說,他表白成功了。
恭喜你們。
他們拍拖了,有時仍會找她哥和我一起打邊爐。我總是隔著霧靄偷看她幸福的笑臉。
恭喜你們。
阿南宣佈結婚了,找我做兄弟。
恭喜你們……

我第一次為她彈奏Canon in D就是在潔白的教堂裡。
音樂在禮堂迴響,歌頌某段愛情的盪氣迴腸。
她披著白色的頭紗,身穿白色的婚紗,緩緩踏著紅色地毯走來,就如我想像中一樣美。
只不過,她眼神直視的前方,她幸福地流淚的對象,並不是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演奏和我本人一樣,只不過是別人的伴奏和陪襯品,毫無意義。
那晚的敬酒,我全都替阿南頂了。
紅酒白酒烈酒,全在我身體裡翻騰,隨時要從我的眼眶湧出。
我跟她哥借醉打了阿南幾拳︰
「你對佢好啲呀!」
「佢係我個寶貝妹嚟,如果你整喊佢,我就殺咗你!」
阿南也喝多了,笑得合不攏嘴︰
「一定!一定!」
新娘在旁邊看著我們,一邊笑一邊感動落淚︰
「多謝你哋,我……我一定會好幸福架……」
然而,幸福就在那一剎那凝結。
自此之後,卻是現實的開始。

我們偶爾還是會四個人吃飯,讓我有機會看著她的幸福笑容來自虐。
後來變成五個人,因為她哥也結婚了。
再後來卻又變成四個人,因為阿南常常沒空。
「阿南最近點解咁忙嘅?」
她的笑容不復當年亮麗,反而添上憂鬱︰
「你自己問佢啦,我都唔知。佢話公司好忙喎……」
她哥察覺到什麼,一臉凝重。

有一天她突然咽啞著打電話給我︰
「我應該點做好?我唔敢同我阿哥講,但又唔知可以點……我……我懷疑阿南外邊有女人……」
我的心比得知她結婚時更痛。
多少年來,我只想要她的笑容,但我得不到。為什麼得到了的人,卻可以毫不在乎地把那笑容毀掉?
我一邊安撫她,一邊向阿南打探情況。
阿南先是否認,說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話,最後卻招認,他對她已經沒感情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往事一幕幕重現,從她結婚時一直死忍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我好恨。
但我最痛恨的人其實不是阿南,而是自己。
那一年,為什麼要把她送到這個人手上?

那一年,我為什麼不爭取?
那一年,我……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手了!

我約了她在一間有白色鋼琴的餐廳見面。
我穿上了多年前夢中的那套白色踢死兔。
餐廳經理通知我她進門的時候,我開始按下琴鍵,再次彈出那首歌。
那是少女時代的她最愛的歌。
『其實我最想有人可以彈俾我聽,可惜無……』
已經過期十二年的歌,不知道還是不是她的夢想。
不過,今晚的這首歌不再是別人的伴奏和陪襯品。
今晚,我只為了她而彈。
今晚,這首歌就是主角。
她踏進餐廳的紅地毯,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她的頭上再沒有白色頭紗,身上也換上了灰色的連衣裙。
但聽到音樂響起的她,掩著嘴的神態,就如當年在林蔭路上望著我的時候。
雖然她的臉容顯得憂鬱,早已不復當年的笑容,但在我眼中,卻還是一樣的美。
我離開鋼琴,走到她身前跪下,如《我的野蠻女友》那樣遞上一枝紅玫瑰︰
「記唔記得我送韋華第琴譜俾你果日,喺你屋企樓下公園,你問我有無嘢想同你講?其實我有。有一句說話,我已經收埋咗十二年,我今日一定要同你講……可唔可以……可唔可以,俾個機會我?」
她接過紅玫瑰,哭成淚人︰
「當時……當時……我一直等緊你呢句說話……」
「而家都唔遲架,我哋重新嚟過。」
「但係我已經……」
「唔緊要!我唔介意……我真係……唔介意……」
我緊抱著她,讓她靠在我肩上痛哭。
就因為我的懦弱,因為我當年的膽小,我們整整錯過了十二年光陰。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要……只要從此之後,我們可以在一起。

那一晚,我送她回去娘家,又再經過以前常常送她琴譜的公園。
分別是,這次我終於鼓起勇氣,牽住她的手。
那溫熱的手,我再也不想放開。
為了表明自己不是乘人之危,我沒有再進一步。
一切都很順利。
我找了一個做律師的朋友,了解離婚的手續和流程。
在我的協助下,她馬上開始辦理。
就算阿南不同意,兩年後她也會恢復自由身。
兩年而已。
十二年都過了,這兩年我等得起!
我幻想著跟她的未來,思考著如何追回這十二年的時光。
一星期後,我正準備週末的約會,卻突然收到她的電話︰
「對唔住……我……我都係唔搞離婚啦……」
「點解?發生咗咩事?係咪阿南恐嚇你?你同我講呀!」
「對唔住……」
我茫然看著斷線的電話,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早兩天我們還在聊著未來的事。
明明在餐廳裡她說她一直在等我表白。
她是利用我嗎?
到頭來,我只是水泡嗎?

再次見到她已經是七個月後,她哥叫我一起去醫院探望她。
看著在病床上抱著初生女兒的她,我終於知道答案。
阿南跪在地上發誓,他悔改了,他一定會做一個好爸爸。
她卻正眼都沒有望他,只是溫柔地看著女兒,微笑。
偶然,她的目光會不自在地瞄向我,卻又迅速移開。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在她家裡偷看她的笑容一樣。
我的心怦然一動。
我彷彿又看到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她。
如果,我仍能再為她彈奏一次Canon in D,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