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呼﹐呼……」北風颯颯作響﹐毫不留情地刺痛我的瞼。我搓了搓雙手﹐又往掌心呵了一口氣﹐再緊緊貼在面頰上。
身後忽然傳來甜美的聲音：「湯圓煮好了哦！」
我趕緊開門﹐讓她進來﹐並肩而坐。我接過湯碗，急不及待地將白裡透紅的桂花湯圓送進口中﹐熱量隨甘醇的甜味在口中擴散開去﹐芳香清新的糖水滋潤著五臟六腑﹐頓覺身心舒暢。
「轟隆﹐轟隆……」背後突然響起吵鬧的火車聲。還沒回過神來﹐蒸汽火車頭已經僅離我一厘之差。
然後撞上了。
（二）
我猛然睜開眼睛﹐眼前卻只有發黃的天花。
「居然是夢。」我推開被子﹐伸了伸賴腰。宏亮的汽笛聲從外頭穿透緊鎖著的玻璃窗。對，今天是周日，火車大概會在這幾天停靠在不遠處的車站進行下貨等等的運輸工作。今天也是休息日，所以不用回校上課。
好像又有點不對……
正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我除了那杯依舊無法適應的咖啡外，我積極吞下水煮蛋和多士。倒掉咖啡後，我換好衣服，確保戴上了冷帽﹑手套和雪靴，然後使點勁拉開殘舊的木門。
一陣眩目的白光迅雷不及掩耳地迎面襲來。
「嗚！我的眼睛！」我不禁發出悲鳴。真糟糕﹐我又忘記了雪地反光的現象﹐我趕緊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取太陽眼鏡才再次出門。這次終於平安無事了。儘管免掉了白光，眼前不論是天空還是地上都白茫茫一片，甚至白得有點無情。
即使今天不用上課﹐校內圖書館依然開放。「那就去借點參考書吧。」我邊想邊騎上單車前往圖書館。順帶一提，由於我租下的小屋座落於近郊，要到學校的話便需要經過小鎮。住處位置雖然偏僻，也有點殘舊，但低廉的租金實在令我無法抗拒，反正又不是破得會突然塌下的程度。
我沿著快被積雪淹沒的小徑前行。這裡人煙稀少，頂多有兩三只瘦小的赤狐經過。正當我四處張望，搜索著赤狐的蹤跡之際，冷不防單車失控地向前傾倒﹐我像個滾地葫蘆似的被狠狠拋出，意識一瞬間中斷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背靠在彎位的杉樹下。腦袋傳來充血的感覺，看來我是倒著的。真是的，天空和雪地都是清一色的純白，實在叫人難以找回方向感。我重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一陣北風掠過脖子，很冷。我習慣性地往被皮手套包裹著的掌心呵了幾口氣﹐儘管我知道這是徒勞的﹐倒是內心溫暖了一點。
我扶正了單車，又用腳小心地踢開積雪，意外的原兇終於露出真面目，是一块頗大的石頭。
「到底是誰家孩子的惡作劇？」我邊想邊搬開石頭，免得回程時再次絆倒自己。
（三）
從圖書館借了幾本參考書，剛要離開時遇上瑪莉和安娜。她們很熱情地邀請我出席莎拉的生日派對﹐但我仍是婉拒了這份好意﹐因為我根本對那種通宵派對無所適從。要是整整一晚不睡覺，說不定我會在返回小屋途中倒下，然後被活埋在雪堆中……我已經不敢想像這可怕的情景了。
「噹，噹……」小鎮開始迴盪著大笨鐘的報時聲。喔，原來已經過了中午，難怪肚子有點餓呢。這時候，我想起傑克曾經介紹過的「奇多咖啡室」好像在附近。花了一點時間後，我總算在小巷的盡頭找到它。我將單車泊於店外，自己在店內角落的單人座坐下，悠然打開餐牌，這裡的菜式價格果然如傑克所指般相當大眾化。我點了蘋果批和熱牛奶。古式石灶的橙黃色火焰與柔和的燈光溫暖了整個空間，我彷如身心得到解放似地脫下厚重的衣物。
不久﹐侍應有禮地端出餐點。我一邊翻開參考書﹐一邊切下一小块蘋果批並送進口中﹐絲絲甜味隨果醬灌滿了口腔。味道不錯﹐只是對我說略為過膩了。一口又一口﹐一頁又一頁﹐不知不覺間白瓷碟上只剩下零星的果批碎屑﹐眼睛也開始發酸。我合上書本﹐掃視著店裡的人們。既有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亦有滿面花白鬍鬚的老人。他們圍著桌子，時而低聲談話，時而開懷大笑。原來在這麼一個冰冷的世界裡，人依然可以輕鬆快活。我都看得入神了。
腦海中不經意地閃過一個想法：「因為他們都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人。」
不好，牛奶快要冷掉了，我趕緊灌下，結帳，然後默默離去。
（四）
待我離開昏暗的小巷後，日光已經變得柔和，看來快要黃昏了，連鳥兒都拍著翅膀歸巢，我卻只能回到那小屋裡去。一想到這裡，我便決定在附近多逛一會才回去。我站在圓拱形的石橋上遠眺著地平線。一朵朵白雲逐漸染上秋穗般的金黃色，亮麗的金沙撒滿了小鎮每個角落。橋下忽然傳來微弱的談話聲，我將視線略為下移，原來是一對男女正站立在結成冰層的湖上，看來一對是情侶。二人早已擺好跳舞的姿勢，卻遲遲不起舞。我似乎察覺到他們在等待什麼。
西邊的天空開始綻放出更絢爛的光彩，黃昏最精彩的時刻終於降臨，透徹的湖面映出耀眼的金光，二人盡情地在夢幻的舞台上跳起華爾滋，動作優雅而充滿力量，恍惚是為了不留下半點遺憾似的。如此美麗動人的場面，我本該看得如痴如醉，心裡卻一絞一絞，莫名的痛感使我不由得抿緊嘴唇。是觸景生情嗎？我沒趣地掉頭離去。
我一直低著頭走，直到一陣寒風刺臉而來，方發現無盡的黑暗佔領了四周。我好不容易才憑著一絲月光勉強看到小徑，我再次騎著單車踏上歸途。小徑上空無一人﹐只有風和雪。腦袋像壞掉了的電影機﹐失控地播放小店的人們和冰湖上那對情侶的片段。情侶﹖我隱隱在意這個詞語。今天是什麼日子﹖我竭力地想﹐一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腦海中。
對啊，今天是元宵節啊。
我終於記起今天是家鄉的情人節了，但我並沒有為此感到半點喜悅。寒風更加凌人，似要把我的肉和骨統統刮走，再讓冰冷的風雪凍結我那顆孤立無援的心，可是我依然不能停下，至少讓我回到小屋——我在這片霜土上唯一的歸處。
「快要到了！」我終於看見在月光下若隱若現的小屋。好不容易回到門前，我發現郵箱上的小旗正閃爍著。
「信件？難道……」儘管我滿腦子疑惑，心底卻按捺不住，燃起了微小的希望。我掀開郵箱，使勁拔出大得驚人的郵包。去信地址帶著工整且熟悉的筆跡。我拹著愈發加快的心跳返回室內，小心翼翼地解開裹布，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直至包裹只餘下巴掌一般的大小的長方型木盒。我輕輕推開木蓋一看，四顆小巧精緻的湯圓安放在四方格內，下方的槽則盛著一块桂花糖。我又看看那黏在木蓋內則的字條。
「方仲仁：
你怎麼不來信？大家都很掛念你呢！有沒有穿好衣服？那裡的課會不會太難？那裡的食物對不對胃口？（下略數十項……）
下星期便是元宵節，所以我寄了一些桂花湯圓給你，湯圓應該沒有摔壞吧？希望你能在元宵節正日收到包裹！
差點忘掉了，你有沒有……（再次下略）
祝：身體健康
朱洵芝 上」
閱畢後我不禁莞爾一笑，又輕輕閉上眼睛，幻想著這個包裹，這份心意從遠方的故鄉經過汪洋大海和崎嶇的山路，最後乘著蒸汽火車幸運地在今天來到這片冰天雪地。無垠的暖意直湧上心頭，心底的冰塊終於融化成淚水迴蕩在眼窩，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起來，我彷彿看到那個冬天﹐我倆並肩而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