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於一個相當富裕的社會，消費力強，享樂主義盛行，尤其身在香港，聽著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生活，內心常常感到羨慕。
我25歲時說過：「我的人生也不需要做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沉醉於吃喝玩樂中，已是極好的歸宿！」
不了解我的朋友唯唯諾諾，唯有交心的深感無奈而嘆息。
香港自八、九十年代起享樂風氣已經漸漸成形，我們可以看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找到端倪，我們對生活越來越講究，在吃方面最為明顯，在宴會中更是千金散盡。
中國人在宴會中是一擲千金的，這是「面子」之談，一切都盡量安排最好的！所以我們觀察中國人宴會的菜餚，最能反映當時富貴人家的生活。
但古時的中國人的宴會，是吃什麼呢？
由古代的上流社會說起。傳說中，夷羿即射太陽的后羿，當時中原國土仍為大片未開發叢林包圍，村莊裡常有老虎、黑熊等猛獸出沒。夷羿作為箭術高手，常常打獵，而把猛獸成為桌上佳餚可說是順其自然，按坊間所說，夷羿與他老婆嫦娥吃得非常珍貴，熊只吃熊掌，駱駝只吃駝峰，其餘部位，盡皆賜給下人。
儒學者孟子常說「魚與熊掌」，魚與熊掌只是借代，熊掌明顯是高級的、上等的、理想的。可惜到了春秋時期，夷羿的「野味」已成了春秋貴族家的珍品，而到現代社會，更是被國際指責，看著大熊揮舞熊掌，只好乾瞪著眼睛，擦著口水了。
春秋時期的飲食大不可考，幸而周朝留下了「周代八珍」，代表了周朝時上流社會的飲食水平：
淳熬、淳母、炮豚、搗珍、漬、熬、糝、肝網油。
淳熬、淳母類似現代的煎豆皮，只是用的五谷不同；炮豚很易理解，是燒乳豬，不過燒烤後會炖；搗珍是雜扒，用牛、羊、四不像、梅花鹿、獐的里脊肉，調味後香煎；漬是醃漬牛肉，即用料酒醃生牛肉一夜，讓牛肉在過程中熟成，這種熟成牛肉，我試過一次，味道鮮美；熬是烤肉，用牛、羊、鹿的肉烤；糝是烤肉拌飯，內有三種肉類，分別是牛、羊、豬；最後是肝網油，肝用狗肝，網油是動物一層網狀脂肪，用網油包裹狗肝在火上烤熟。
值得補充的是搗珍的四不像，即現今的麇鹿，中國古代本土原生物，據說味道非常好，最後於明朝絕種。幸而英國傳教士帶走了數頭回英國，所以麇鹿至今猶存，但仍瀕臨絕種。而獐子是鹿的一種，體型相對較小，現今是受保護動物。
中國原生動物極多，但在發展中消亡了，例如老虎，小說《中國虎》，就證明了老虎曾在中國出現；另外有大象，漢末三國時孫權就送過一頭大象予曹操，最後發生了曹沖稱象的故事。如此推斷，大象曾在中國長江以南生活過。
周朝人主要以烤、煎為烹飪肉食的主要手段，也對動物油脂的運用有了很高的技巧，這於現今社會而言，是很尋常的，但就當時而言，平民百姓基本上難以想像。
到了戰國時代，南方楚國的屈原於《楚辭·招魂》中就詳細寫過祭品的菜式：
稻粢穱麥，挐黃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鸧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文辭深奧，不一一詳解，五谷吃的是大小米、黃粱，肉有燉牛蹄筋、燉甲魚、烤羊羔、煮天鵝野鴨、炸大雁鴿子、雞配上龜的肉羹，甜點是淋上果漿的面餅、米糕，酒水喝冰涼的糯米酒。解酒則用酸梅湯。
兩者比較，反映了南北差異，北方人吃的陸地動物為主，形體也較大，南方人吃水產、飛禽，而且分類較多，有主食、甜點、餐酒，非常講究。
漢朝初創時連皇宮吃的也不是很好，經過文景之治才經濟復甦，後來張騫打通絲綢之路，豐富了中國人的食譜，現今的菜蔬中凡有「蕃」、「胡」字眼，都不是中國本土食物，例如蕃茄、蕃石榴、胡蘿蔔、胡椒、黃瓜（當時稱胡瓜，後來五胡十六國胡人統治中國避諱而改）、胡桃（核桃）......
當然這類遠邦之異物，民間自然無法享用，都是由當權者、貴族、富商等嘗新。最後由商人量化後再下放到平民百姓，但這中間相差多少時日！
當然上流人士有時享受太好也會反彈，就大玩復古，像夷羿般過一過打獵癮，每個年代也有這些現象，如漢武帝，而最著名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在皇家獵園打獵不夠過癮，最後率眾到邊塞打獵。歷代皇帝喜愛打獵其實不難理解，打獵刺激，最有趣的是圍獵後就地生火，把新鮮野味烤熟，然後一群人圍爐吃喝玩樂，這種宴會原始而野性，皇帝在皇宮見慣了種種禮貌儀式，現在可以大解放，大家一起分食、喝酒、唱歌、談笑，無拘無束，盡情享受！
上流社會的宴會當然是最前衛、享有最高享受、最多元化。中國除了廟堂之外，還有江湖，如「地頭蛇」的地方官與當地豪強、知名人士、綠林等，這類人享受當然遠遜於上流社會，但也是有一定程度的享受。而找這類宴會的資料，非常困難，只能旁敲側擊，從野史、小說、傳說中略窺一二。
晉代竹林七賢是一個例子。唐代文壇風氣鼎盛，但其實文人大多貧困。大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就曾在酒樓寒寒酸酸地賒酒喝，幸好遇上伶官，邀請入座，騙了一頓酒水，又有體面的娛樂。
宋朝經濟非常發達，能反映當時這類人的書有《水滸傳》，記載了大量宴會酒食。這裡略寫一二：
在第七回中，眾無賴流氓因得罪了花和尚魯智深，二三十人湊了錢，買了十瓶酒，牽著一頭豬向魯智深陪罪。所以魯智深還席，請眾流氓吃，宴會上有幾款生果、兩三擔酒、一頭豬、一頭羊。
在第三十八回中，神行太保戴宗遇上自己的偶像及時雨宋江，殷勤招待，先在酒樓安排酒果、餚饌、菜蔬，輕輕吃一頓，然後做了導遊，領宋江遊覽江州南方水鄉景色，到酒館又食：除了果品菜蔬外，開了兩瓶江州最好的玉壺春酒，一份加辣點紅白魚湯醒酒，又為同行的黑旋風李逵要了兩斤大塊羊肉。最後因為魚湯的魚不夠新鮮結識了漁牙主人浪裡白跳張順，張順看在宋江面上，送了四條江州最上盛的金色鯉魚，讓酒館一條做辣湯，一條切鱠酒蒸。最後張順賣單，宋江白嫖了一頓飯及兩條鯉魚。
在第七十二回中，我們可以一探妓院的宴會吃的是什麼。宋江借元宵節到東京一遊，順道嫖妓，嫖宋徽宗的相好李師師，出手黃金一百兩。李師師陪客，桌上放了「珍異果子，濟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餚饌」。當然男人嫖妓重點不是吃些什麼，見到李師師，又數杯下肚，開始「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簡單而言就是「鄉下佬」沒教養，沒見過世面，結果在美女面前出醜。
「山大王」的宴會最可怕，在第三十二回中，宋江趕路錯過了宿頭，被山賊捉住，献予山寨大王錦毛虎燕順。山寨上下不把宋江作人看，全都稱為「牛子」，想挖他心肝，煮成醒酒酸辣湯，大宴山寨頭頭。而挖人心肝也很講究，先把冷水潑在心窩，用意降溫，取出心肝時血液不會激噴，而且心肝變脆，更加可口。幸而宋江憑着自己的威名，死裡逃生，還在山寨住了七天，每日好酒好食好管待。
廟堂、江湖的宴會都略略說了一點，哪麼底層的平民百姓吃什麼呢？在古書裡是沒有太多記載的，即使考古學中，發掘出來的，也多為上流社會的物品，很少平民資訊。而我給出一個很簡單的解釋：「上流社會吃上流社會吃的，百姓吃上流社會不吃的。」
太平盛世時馬虎充饑，喜慶宴會就把自己家中生蛋的母雞、拉犁的牛宰了來吃。如果不幸遇上天災人禍，吃樹皮，刨樹根。曾經看歷史，饑荒死了一大批人，滿地瘦骨嶙峋的屍體，但發現骨瘦如柴的屍體突出了一個漲漲的大肚子，怪之！剖開一看，流出來的全是泥沙。
路邊的餓死骨成了一場宴會，蟲蟻的宴會、狼犬的宴會、禿鷹的宴會、甚至饑民的宴會......
2022-04-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