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我不想讓祖母知道。」蒲茵蕘說。
傅思源看著自己一雙手:「紙包不住火。」
「事在人為。」
傅思源牽牽嘴角----正確,事在人為,燈籠還不是人做出來的?
「橫豎祖母在瑞士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早已不問世事,只要我們不到處宣揚,相信可以一直瞞著她。」
傅思源看了蒲茵蕘一眼----呵!兩人通力合作瞞天過海?真虧她想得出來。
「如果----」蒲茵蕘的聲音帶著急切:「我們索性不公開事情,那就更加穩妥。」
不公開?這樣子名存實亡,也太令人難堪了吧?
「真的不能讓她知道,不能讓她失望。」蒲茵蕘咬著唇:「畢竟,是她一力撮合我們的。」
那微微抖顫的聲音透露著濃得化不開的愛意。「我知道這是難為你……」
傅思源連忙阻止她說下去。難為?祖母怎樣待自己?「難為」這兩個字,非但絕不能說,連想也絕對不能想。
「你答應嗎?」
傅思源點點頭----答應,為什麼不?她是這樣愛自己的祖母,心甘情願為她犧牲良多。不見天日的不單是自己,暗自神傷的也不單是自己,兩個人所承受的壓力和委屈是完全對等的。
祖母----傅思源愛她。傅思源對她的感情,絕對不遜她的親生孫女。傅思源同樣願意做任何事,換來她快快樂樂過每一天。
有什麼比一個遲暮老人的心靈更脆弱?下一代的一點點不如意不妥當也會令她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要是給她知道了這件事,她怎會不傷心失望?
現在,她那爽朗的笑聲只有在傅思源和蒲茵蕘承歡膝下的時候才會出現。她們越是表現得恩恩愛愛,她便越加滿足和順心,臉上那「人生若此,夫復何求?」的神色更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
在有生之年,她們不能多給她帶來歡欣喜樂,還要她為這兩個不肖女擔煩苦惱?她們真是枉為人了!
是的,傅思源答應,她舉腳贊成這提議。
----誰說的?婚姻是兩個人的事?結婚不是,離婚更加不是。
蒲茵蕘的眉頭舒展開來。「你有什麼條件嗎?」
傅思源挑眉,心中有氣----條件?什麼條件?贍養費若干若干?
作為一個自尊心特強的人,傅思源覺得自己應該拂袖而去。但她回心一想,蒲茵蕘這種「金錢可以解決一切」的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了,相處了這些日子,傅思源早已知道,她本性不壞,只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不,我沒有任何條件。」傅思源頓了一頓:「辭職信早準備好了,我打算在下星期一的董事會提出,三個月後,我便可以正式離開公司。」
「辭職?你要離開蒲氏?」蒲茵蕘彷彿大吃一驚:「為什麼?」
傅思源抬眼看她----眼裡沒有嘲弄,嘴角也沒有揶揄,她是真心要問為什麼的……
傅思源歎口氣:「留下來有什麼意思呢?蒲氏是蒲家的家傳祖業,是祖母的一生心血。她的心願,是希望可以讓蒲氏一代一代承傳下去----那時候,她把蒲氏交給我,是因為我是你的太太,是她半個孫女。」
「但現在一切已變得不一樣了----離了婚,我便是一個外人,我以什麼身份,什麼資格去管理蒲氏?何必留下來自討沒趣?」
「不,你不能走!」
「你聽我說……」
「不,你先聽我說。」蒲茵蕘打斷她的話:「祖母把蒲氏交給你,是因為你本身的才幹和魄力。你跟了她這麼多年,應該很清楚她----她做事一向對事不對人,你真的以為祖母會把偌大的祖業放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名份上?」
「這些年,」蒲茵蕘說:「我知道你不是一跤跌在青雲裡的。你加入蒲氏,由最低級的見習生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走上來。當中經歷過什麼,旁人不清楚,你自己還不知道?」
傅思源看著她,心裡滿是詫異----眼前人真的是那不識世事的蒲家大小姐麼?
「沒意思?自討沒趣?這只是你的借口。」蒲茵蕘盯著她的眼睛:「真正的問題是你心裡把哪些看得更重要----祖母?還是自尊?」
傅思源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她竟然明白。是的,就是這兩個字,「自尊」。
什麼是才華?什麼是能幹?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能夠在短短十年間爬上這位置,還不是靠著後台硬?
一口咬定傅思源是弱智白痴低能兒,但偏偏吹托哄騙手段一流,把主子服侍得熨熨貼貼,於是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用功,至少要比他們用功二、三十倍,要出色得讓別人黯然無光。不能輸,少勝也不可以,一定要大獲全勝,把對手拋離得連影子也沒有----只有這樣,人們的嘴巴才可以勉強堵住。
多少次,傅思源痛定思痛,想趁著雄心壯志還沒有磨光,離開蒲氏,出去闖一闖----能夠打出一個名堂來固然好,即使不能,也勝過留在蒲氏受盡閒氣。
但祖母,她對傅思源的關懷愛護體恤栽培----她是最慈愛的母親、最嚴格的老師,最貼心的知己。只要一想起她灌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對自己的期望,傅思源便不得不打消念頭。
「請你留下來!」蒲茵蕘誠懇地說:「為了祖母。」
傅思源只得點點頭。
兩星期後,她們來到比利時。
----三年前,她們在比利時結婚,現在離婚,也必須回到當地才可以辦理手續。
兩人在分居協議書上大筆一揮----半年之後,正式離婚,各不相干。
傅思源離開律師樓,神差鬼使地來到當年結婚的教堂。
----那天,陽光普照,綠草如茵,天使般的蒲茵蕘帶著笑,赤著足,向自己一步步走來----那瞬間,傅思源真心相信,她倆可以白頭到老……
一陣電話鈴聲把傅思源拉回現實。
「你在什麼地方?」那是蒲茵蕘。
「我還在本市。」傅思源問:「發生什麼事?」
「祖母要給我們驚喜,幸好朱看護偷偷通知我----她明晚七時抵港。」
傅思源呻吟了一下:「這老頑童!」
「最近的班機在兩小時後起飛,你馬上來機場,我們立刻回港。」
「好。」
傅思源趕往機場和蒲茵蕘會合。
「即使趕得及回港,也趕不及搬回大宅。」傅思源緊皺眉頭:「要是給她知道我已經搬了出去,事情一定會給拆穿。」
「我已吩咐了王管家,給你買些衣飾用品,把睡房重新佈置成以前我們同住時的模樣。」

傅思源想不到她設想得這麼週到。
想了一下,傅思源說:「我們應該先夾口供,免得露出破碇。」
蒲茵蕘同意。
「你最近忙些什麼?」
----這是什麼鬼問題?參加速配約會麼?傅思源尷尬得想咬自己的舌頭。
蒲茵蕘卻認真地回答:「游水,早午晚各一次。」
「你不是不懂游水麼?」傅思源很意外:「為什麼突然愛上?」
「醫生建議我多游水,對我的病情很有幫助。」
傅思源猛吃一驚:「醫生?你沒什麼事吧?」
蒲茵蕘低聲說:「雷諾氏病。」
「什麼?」傅思源如中雷殛。
「我患了雷諾氏症,已經半年。」
傅思源急得抓住她的手臂:「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蒲茵蕘掙開她的手:「這事只對我重要,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
「你是我太太,你患了這麼嚴重的病,怎麼可以隱瞞我?」
「我沒有瞞你。」蒲茵蕘牽牽嘴角:「梳妝檯上一直放滿藥瓶,是你選擇視若無睹。」
傅思源全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抽乾。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蒲茵蕘的神色很平和:「這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更何況,我們已簽了紙辦離婚,我們很快便是陌路人。」
「可是,我答應過祖母,會好好照顧你。」
蒲茵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傅思源的指甲都陷進手心裡:「要是我知道你患病,我絕對不會同意和你離婚。」
蒲茵蕘挑眉:「你是可憐我麼?請把同情心留給其他有需要人士----我一點也不需要。」
傅思源狠狠咬著唇。
「好了,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蒲茵蕘說:「讓我們好好休息,回到香港,便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應付祖母,絕不能露出馬腳!」
傅思源深呼吸了幾次,把汹湧的心緒強自壓下去……
蒲茵蕘睡熟了,整個人給毛氈嚴嚴密密地包裹著,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地方,看起來,就像一個春卷。
傅思源看著她孩子氣的睡容,心裡暗暗發痛。
這女郎,分明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
----她出生在大富之家,她漂亮迷人聰明率真,是人們眼中的天之驕女,可是,上天卻沒有真正善待她。
才八歲,父母已交通意外離世,只剩下她和祖母相依為命。
十九歲,她失戀,在療養院住了兩年。
二十三歲,勉強自己嫁給一個不愛的女人。
二十六歲,患上雷諾氏症……
突然,傅思源很痛恨自己。
----為什麼明明知道她對自己沒意思,卻要受祖母的鼓勵追求她?
----為什麼明明清楚她心裡從來沒有放下前度,卻厚著臉皮向她求婚?
----既然已立誓愛她疼她一輩子,為什麼不能堅持下去?
她一個小女人,身染頑疾,無依無靠,究竟吃了多少苦頭,流了多少眼淚?
「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支持你、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孤單了!」傅思源喃喃低語:「請你給我機會好嗎?」
這時候,蒲茵蕘翻翻身,背著傅思源。
----連在睡夢中也不願意聽到這麼虛無飄渺的話嗎?
傅思源握緊自己的拳頭。
下了飛機,傅思源隨蒲茵蕘直接回到蒲家大宅。
佣人看見她,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想是王管家早給她們上課了。
蒲茵蕘要回房休息,傅思源厚著臉皮跟上去。
「你睡客房吧!」蒲茵蕘說:「袓母一向睡得很早,她不會發現的。」「這樣太危險了,還是同睡一房比較穩妥。」傅思源低聲說:「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可以打地鋪。」
「不能這麼委屈你,同床便同床吧!」蒲茵蕘想了一下:「但事先聲明,我睡眠一向質素不大好,可能會打擾你安眠。」
傅思源心裡猛然一痛。「不要緊。」
晚上八時半,她們剛吃過晚飯,門鈴響起。
傅思源和蒲茵蕘交換了眼色。
「驚喜?」
一頭銀絲,一臉笑意的老太太向著她們擠眉弄眼。
「祖母----」蒲茵蕘撲進她懷裡:「我想死你了!」
「我的心肝寶貝,祖母也想死你了!」祖母深深親吻她臉頰。
「怎麼突然回來?醫生批准了嗎?別告訴我你是偷走的。」傅思源皺著眉:「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清楚,反對無效。」
「總是說掃興話,真不懂討人歡喜。」祖母放開蒲茵蕘,上前擁抱傅思源:「但即使這樣,祖母還是很愛很愛你!」
傅思源心裡一熱,也伸手緊抱她。
乘了十多小時的長途飛機,不要說祖母是上了年紀的人,就是年輕人如傅思源和蒲茵蕘,精神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但祖母就是拉著她們的手話家常。
她們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把祖母哄回房間休息。
傅思源告訴蒲茵蕘,自己今晚會睡在書房裡。
蒲茵蕘看了她一眼,不說什麼。
傅思源做事從來不解釋,現在卻不想她誤會。「我打算請兩星期大假陪祖母,今晚要把工作預先安排好。」
「注意健康。」蒲茵蕘回房。
簡單一句話,卻叫傅思源心裡溫暖。
接下來的日子,傅思源蒲茵蕘整天伴在祖母身邊,陪她晨運吃茶探朋友看大戲遊山玩水。
三個人睡飽吃、吃飽玩、玩飽睡,嘻嘻哈哈過每天。
傅思源這輩子從沒這麼逍遙自在過。
與其說傅思源和蒲茵蕘陪祖母,不如說祖母陪她們。
----說起吃喝玩樂生活情趣,祖母比她們懂得更多。
在祖母面前,傅思源和蒲茵蕘很有默契地表現著恩愛甜蜜。
----她們嘴裡不說,心裡卻不得不承認,比起拍拖時,兩人現在相處得更融洽愉快。
這是快樂假期的最後一天。
晚飯後,三人圍坐在地氈上,玩「真心話大冒險」。
第一圈,傅思源勝,祖母負。傅思源問她可有聽醫生的話少吃朱古力。祖母不答,選擇行貓步。
第二圈,蒲茵蕘勝,祖母負。蒲茵蕘問她今年可有偷偷滑雪。祖母不答,選擇扮小狗撒尿。
祖母說傅思源和蒲茵蕘合力欺負她老人家,硬要她們回答她的問題,要不,便在她面前舌吻十分鐘。
「你問吧!」傅思源沒奈何。
「你們是不是在鬧離婚?」
她們給震住。
「不願意回答嗎?」祖母氣定神閒:「那舌吻吧!」
「……是的。」傅思源咬咬牙。
「因為不再愛對方了?」
她們對視了一眼,垂下頭。
「不願意回答嗎?」祖母再接再勵:「那舌吻吧!」
蒲茵蕘猛然抬起頭,紅著眼睛:「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和我結婚,純粹是報答你知遇之恩。」
「胡說!」傅思源低吼:「我要報恩,自會努力工作,怎麼會以身相許?我是真心愛你,才向你求婚。」
「真心愛我?」蒲茵蕘嘶聲叫:「結婚三年,親熱不到二十次,你是帕拉圖的信徒嗎?」
「你真想知道原因?」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不愛我,當然不願意碰我!」
「我不願意碰你,是因為----」傅思源猛一咬牙:「你在我們親熱時,口裡唸著別人的名字!」
「……」蒲茵蕘一臉蒼白。
「你從來沒有愛上我,你答應和我在一起,不過是聽祖母的吩咐。」
「我沒有!你冤枉我!」蒲茵蕘尖叫:「是你自己外面有人,卻把責任推在我身上。」
「好了。」祖母擺擺手,阻止她們吵下去。「思源,你說茵蕘唸著別人的名字,她唸的是什麼?」
「我不記得了。」
「你仔細想一想。」
「……不是米妮,便是安妮……」
「會是妮妮嗎?」
「我真的記不清了!」傅思源抱著頭:「總之不是思源,米妮安妮妮妮,又有什麼分別?」
「要真是妮妮的話----」祖母說:「你便是誤會了茵蕘。」
「誤會?」
「妮妮是我們的家鄉土話,是『愛你』的意思。」
傅思源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茵蕘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祖母一字一字地說。
蒲茵蕘的眼淚大滴大滴掉下。
「你們對自己,對對方,完全沒有信心----」祖母說:「你們總是覺得,對方並沒有真正愛上自己,選擇和自己在一起,全因為順從我的意思。」
「這想法真是荒謬得令人發笑!時光倒流七十年嗎?婚姻大事還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明是你們自己兩情相悅,卻把我當借口。」
「兩人相處出現了問題,第一時間不是想辦法解決,卻盡往向壞方向想。」
「要是你們對對方真的沒一絲感覺,怎麼可能拖得了三年?只怕三個月也拖不下去吧?」
「什麼事也拿老人家來當擋箭牌,真真沒出色!」
「我才懶得管你們!」祖母打著呵欠,走回睡房。「晚安。」
傅思源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茵蕘,我求求你,求求你原諒我!」
蒲茵蕘一邊哭一邊大力擂著她的胸膛:「……不原諒不原諒,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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