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歷上已過大雪,而今天,老天才洋洋灑灑飄起第一場雪,街上空無一人。 陸家的琉璃瓦被雪花覆蓋,有些許正慢吞吞地滑落。

「這場雪恐怕日落也未停吧。」陸家公子一襲紫衣坐在花園的六角亭內,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身旁的侍從。陸聲喝著小酒,賞著臘梅。才子配美酒,遠處看著也未防不是一道風景。

陸聲一旁的侍從彎下腰,低聲在自家公子身旁嘀咕了一句:「少爺,宋家的公子前來拜訪,現在已在門外等候了。」

陸聲放下手中的酒杯在白玉桌上,慢悠悠道:「哦?你是說給紫禁城獻古董的那位宋家公子?」

侍從應了一聲,就去把門外的宋家公子宋梓城領到了亭前,收起傘,便退了下去。

宋梓城一身靛色的綢鍛,腰間佩著宋家傳下的雲騰狀白玉,白玉下紅色的流蘇隨著宋梓城的的步伐搖動。

陸聲招呼宋梓城安坐後又悠然賞起梅來:「宋公子冒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剔透的瓊漿從白玉的壺身裏通過壺嘴緩緩流出,宋梓城饒有興致地看著陸聲的動作。

「陸公子才華橫溢可是京城眾所周知,宋某更是對陸公子仰慕萬分。」宋梓城乃大家大戶,肚子裏的筆墨不比陸聲少。可是,陸聲的才華可是連聖上也要為之贊嘆,琴棋書畫精通也就罷了,題詞寫詩才是陸聲的長處。陸聲為郊外一處涼亭題的詞,才稱得上一絕。而他卻並無戴烏紗之意,只甘願在京城當個狀師。聖上也要刮目相看的人,他自然也要多幾分敬意。

陸聲自然懂得他所求何事,他道:「宋公子應該也略有所聞在下並不想與宮中扯上關係,況且紫禁城也並非在下能及之地。」陸聲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公子未免太過謙虛。對了,在下最近聽聞立春時進宮的錦妃娘娘已懷有龍種,聖上更是寵愛有加。聖上也想借這次宴會慶祝一下。如果能有陸公子助興,自然是錦上添花。」

陸聲頓了頓,並未接話,只是木然地看著亭外在喧囂的雪,慢慢積厚。

陸聲並未有接話的意思,起初宋梓城還在想他是否在考慮,可是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的沈默,無人打破。

宋梓城一笑:「陸公子也有難言之隱罷,在下也不勉強。告辭了。」侍從撐起油紙傘把宋梓城送到了門外宋家等候的轎上。

宋梓城一隻腳踏進轎內,忽然又轉身把目光投降陸府的牌匾,停駐。

「少爺,雪越來越大,還是快回府,冷著身子可不好。」轎旁的僕人輕聲道。

「兄長幫我帶他前來,可否?」宋梓城想起自家小妹在自己懷中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

宋梓城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乘入轎內:「芊兒,良人之意,遙不可及,你又知否⋯」

宋梓城走後,侍從細語問了句:「少爺,真的沒關系嗎?」

陸聲把手伸出亭外,一兩朵雪花落在手上:「錦熙如今豐衣足食,後宮此地以她的聰慧也必過得安穩。她現更是錦妃娘娘,豈是我等能陪襯?」陸聲凝視著手上的雪花,甩了甩手,轉身離開六角亭,紙扇上的睡蓮正開得燦爛。

(二)

七年前的初霽,安錦熙一人走在回城的路上。一襲白衣,青絲懶散地搭落在肩上,纏著秀髪的銀簪上鑲著紅琉璃,裙袂上繡著紅色睡蓮的綾羅撫在落在荒草的雪上,手中還拿著剛收起的油紙傘,白皚中只有她孤身一人。

離城門還有兩個時辰的路,四周的荒草野嶺全被白雪吞噬,安錦熙的眼睛被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她用手去遮陽光,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時便發現了不遠處的一個小童。

她加緊了腳步走到孩童面前,這個孩童莫約只有十歲,手上拿著枝丫在雪地上寫寫畫畫。身上穿的錦緞能瞧出這個孩童是公子哥兒,他身上披著絨裝,腰間佩有青玉。安錦熙偷偷一笑,想必這小公子是在城外耍得迷路了罷。

「這荒山野嶺的,是哪家的公子一人在賞雪啊?」

孩童抬頭看著安錦熙,片刻,他想起爹爹教他的話,才哽咽道:「我是陸衡狀師家的犬子。」

安錦熙低頭偷偷笑著:「原來是陸狀師家的少爺啊。你為何一人在這?你家的丫鬟呢?」

孩童答:「今早我隨額娘外出來看初霽,我一人走遠了幾步,便找不到額娘了。我猜,額娘是嫌我了,便借賞景之名把我棄在城外。」

安錦熙伸出手:「恰巧我也要回城裡,你額娘定找你找得昏了頭了。我們一起回去吧。」安錦熙看著眼前的孩子,只覺得他人小鬼大,說起話來頗像一個老成的少年。

孩童不知當時到底是為何讓安錦熙牽著手帶回城裡,是一個妙齡少女的美貌吸引,還是天上天君給月老的旨意。若干年後回想起來,他竊笑地跟她說,應是前者居多吧。

回城的路上,安錦熙一直津津樂道地對孩童說陸衡狀師在公堂上是如何威風凜凜,讓孩童以陸衡為目標。孩童略有不解:「為何姐姐會對我爹爹在公堂上的事如此清楚?爹爹在家裡跟本不像你說的那樣咄咄逼人的,爹爹明明就是一個溫柔善良的爹爹。」

安錦熙的腳印在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痕跡,孩童幼嫩的雙手被緊緊地裹在手心,安錦熙揉揉孩童的腦袋:「你爹爹可不是咄咄逼人,是有才華。」

城中店鋪都因初霽而拉開了木門清掃門檻上的積雪,街道上已恢復原有的人氣,屋檐上的積雪也慢吞吞地融化。

安錦熙敲開了陸府的大門,開門的是一位四十餘的婦人,婦人看見孩童,連忙往府內喊道:「少爺回來了,快把少爺抱進去梳洗!」
孩童被領進了內室,回頭時隱約看到他奶娘在門外跟那位姐姐聊得甚歡,還大能看見姐姐裙袂上的睡蓮,待那位姐姐走後才想起要問那位姐姐芳名,好去答謝。孩童去問奶娘,奶娘只答:「那位姑娘許久不進城,不眼熟,倒不知道芳名。」

方想追問下去,便聽到了迴廊上額娘喚他的乳名:「聲兒,過來。」

(三)

往後數年,陸聲每天都在書房內用筆墨描描摹著記憶中的睡蓮,就連八骨的折扇上也親自以睡蓮為題作了一首《獨蓮》。那時的陸聲只有十三歲,卻已是京城中名聲不小的才子,陸聲更是隨其父陸衡出入不少達官貴人的設宴,浸泡在不少紙醉金迷,紅塵世俗。

是夜,雪混合著風隨意飄落。剛被清掃過的積雪被晾在一旁,歸處不明。陸衡少有地推開了陸聲所在的書房門,吱吱啞啞的聲響引起了陸聲的注意。

房內掛滿陸聲的題字、字畫。紅木制的書桌後有一道金邊的西府海棠屏風,屏風後則是一台撫琴。

陸聲見父親入室,欲把畫筆置下。陸衡抬了抬手,讓陸聲繼續畫下去,自己便躺在了一旁的臥椅上。

「蓮取色為鮮紅,上色勻稱有致,適水而加,深淺不一;無景,寓為白皚。」陸衡悠悠道。

陸聲笑道:「父親所言甚是。」

燭台上的蠟燭已燃至一半,除方才的寒暄外,二人皆默不作聲。陸聲一如既往,專注在睡蓮上,他察覺出了父親的欲言又止,卻無心深究下去。因為,兩人都已時過境遷。

終有一人需打破僵局。陸衡開口道:「娶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陸聲沒回應,自顧自的給睡蓮添上紅色。燭光映在他白皙的臉上,似乎任何世事都已與他無關。

陸衡閉著雙眼:「你已十七了,還等什麼。」

「我現在不想娶親。」陸聲的語氣里聽不出一點感情,不知是對娶親沒興趣,亦或是對娶親的人毫無感情可言。

陸衡對於陸聲的冷漠絲毫沒有意外:「宋家的千金你意下如何。」

陸聲置下筆,目光只停留在畫上,這畫似有一溫婉如玉的女子,一如七年前。陸聲答:「陸聲今日曾見其兄,至於宋家的千金,我無意得知。」

陸聲把畫拿起,一如既往地捧在手上,轉身走向屏風之後,在撫琴一旁有一張四方的青石台,陸聲便把畫放在上方晾乾,隨後就坐在了撫琴前。

他是一個安靜的人,無論是身旁有她時,還是一人獨處時,就連他的父親都覺得他該吵鬧點。事實上,他也有,吵得把整個府上的傭人都從夢中驚醒。不是嘴上吵,是心裡。

「你惦記著何人,父親到底也清楚。」陸衡從臥椅上坐起,被靠過的地方縮起了皺摺:「父親也瞭解,只是娶親之事不能再拖了。」

待陸衡離開書房,陸聲便往身後轉角處走去。該處置有紅木色一般暗紅的絲質門簾,門簾上盡是百花飛舞。陸聲從旁撩開門簾,百花竟似水起漣漪般蕩漾。此處竟是一間內室。茶具置與臥床之上,文桌於窗前,上仍留有未署名的娟秀的字畫,似被遺忘,玲瓏精緻。

「居然,能與君共飲於這月華之下。」她道,他為她輕撫開額前凌亂的發絲。

「聲兒!為何你總繪睡蓮?」她賞著他的畫,問。

「你怎學我娘喚我乳名!」他裝怒答。

她一臉笑意:「論我比聲兒年長足足六個年頭。」

他寵溺地看著眼前這位將要與自己成親共與的女子。

從窗外吹進的冷風把陸聲從記憶中喚了回來。王的權利,果真是至高無上的。

陸聲輕撫著留有她溫度的茶具:「錦熙,一切安好?」

夜深,書房至深處燈火通明,木窗未關,初雪紛紛飄入屋內。玄衣少年側臥在臥床上,月下只剩他淺淺的呼吸聲。他稜角分明的容顏,英挺的鼻梁,緊閉的桃花眼上覆蓋著纖長的睫毛,細長嫩白的手指輕輕搭在枕邊,柔美至極。

宮中珠簾紗帳,安錦熙獨坐台前,水蔥般的手指拿起筆墨,在紙上寫下娟秀的字:初雪霽夜。

(四)

清晨,羅帳之內,冬雪圖文的戎被下,溫婉如玉的女子仍在夢鄉,冰凝如雪的肌膚,柳眉之下鳳眼緊閉,烏黑的發絲如她般慵懶隨意地散開。

床邊處站著一位花季少女,少女穿著半袖的縹色襦裙,靜靜的端詳著眼前熟睡的貴妃:「嘖嘖嘖,何等美人,不當貴妃還能做啥?啊!不不不!娘娘才華橫溢,寫一手好看的字,能作詩能撫琴,那若當時不進宮說不定現在成才女了!不對!娘娘什麼時候都是才女!」

忽然,那美人柳眉緊鎖,櫻唇一張一合,輕聲喚著:「聲兒…」

少女馬上打個機靈,連忙握住在被褥里那水蔥般的手:「娘娘!笙兒在!」

美人似被少女的舉動驚醒,她細看眼前的少女,緩緩舒了一口氣:「是笙兒…」

美人緩緩坐起身,身上的紫綾羅遮蓋住若隱若現的鎖骨,她比進宮前圓潤了許多,只是身形仍修長秀麗。

笙兒扶起她置屏風處更衣,今日乃雪青色襦裙,蓬松的長裙正好籠住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笙兒把早已選好的碧玉色步搖輕輕插入她發髻內。她則拎起紅紙抿了抿嘴,櫻唇染上了一抹紅。

此時,她的行宮內出現了一個明黃色的身影。他一身從骨里散髮出的傲氣,令他天生就是天下的王,他登基一年有餘,如今他不過才剛踏入而立,國泰民安。他疾步走入香閣,剛跨過門檻便喚:「錦熙!」

安錦熙掛上笑容,向他行了個半禮就被他匆匆扶起:「這些虛禮,就罷了。」

「怎麼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你是掛念孩兒還是掛念我呀。」安錦熙似笑非笑,對於龍中之龍,即便他是如何愛惜自己,自己又是如何無可奈何,也絕不能流露半分。

譽琝牽起安錦熙的手,欲到行宮之外:「朕兩個都惦記。今早就初霽了,錦妃與朕齊賞,不知錦妃有意否?」

譽琝初見這女子時,他也就安錦熙如今這年紀,而安錦熙正直二八。那天也巧是初霽。安錦熙從城外回來,正遇上他在安府拜訪,彼時他只不過是皇室次子,有治天下的心,卻無得天下的權。

安錦熙一身白衣,唯一的色彩便是裙袂和步搖上的紅。安錦熙素雅大方,該日脂粉未施,與濃妝艷抹的宮中妃嬪大不相同。她見過譽琝後便匆忙步入閨房,一眸一笑,僅一眼,便能讓譽琝過目不忘。

二人都清楚,雙方心中呵護著的都不是對方,又或是,安錦熙的心從未呵護過這萬人敬仰的君王。而譽琝,也不過是借後宮之名,單純的要佔有安錦熙。要說愛?可能有又可能沒有。女人清楚,十三歲便與她訂下婚約的佳偶,無人能及。

「既然如此,持寵生嬌的性子就更不屬於我。」

譽琝的相貌絕是俊美,而非柔美。他不太懂如何討女孩子歡心,他意在朝,不在色。他笨拙的示愛便是匆忙來相見,等不及一絲一秒。

「宮中的初霽倒不如城外的。」安錦熙輓著譽琝的手,一雙人隨意漫步於宮中。

高牆綠瓦圍起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這裡隨時都會被血洗,又興許隨時都會突然不知所蹤,無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