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時指針剛好指向一點,現在是一月十五日。顧書陽意外地睡不著。

他赤腳走去拉開窗簾,雪飄在地上,在如此寧靜的夜晚中,對顧書陽而言,刺耳至極。

室外忽地有人影閃過,仔細看是一個穿著羽絨服、蓬頭垢面的男人,可以看出他眼睛似乎受了傷。他一步一步靠近,在他快要貼上窗上的玻璃時,顧書陽才回過神後退。

他用唇語說:「我可以幫你。」

「神經病。」顧書陽拉上窗簾,重新回到床上,閉上眼睛,聽著窗外飄雪的吵雜。

顧書陽感到整個人突然下沉,似被墜入深淵。讓顧書陽再次睜開眼睛的,是從窗戶漏進來的陽光。

雪洋洋灑灑下了一整天,快要黃昏的小鎮竟被染上天青色,刺骨的冷空氣再加上溫熱的鼻息,是顧書陽生活中唯一的溫差。

在這裡,顧書陽家在並不這麼繁華的南邊低價比較低廉,他工作五年後,南邊一棟兩層的二手日式住宅就成了他的家。

白色的球鞋在瀝青地上一起一落,圍著白色圍巾的顧書陽把一半臉都埋在了裡面。雪就這樣棲息在他的發梢上、睫毛上、肩膀上,他沒有撐傘,也沒有趕走那些雪,就這樣任由它們在身上停駐。

顧書陽走過信箱,掏出鑰匙正要打開大門。顧書陽的手頓住了。他扭頭把視線聚焦在木質的信箱上,顧書陽幾乎把所有的收信地址都寫上了父親家,而這裡竟少有地收到了來信。

顧書陽打開信箱,陽光少有地透進了信箱,裡面安靜地躺著純白的信封,沒有寄信和回信地址,只有 「顧書陽」三字。

信封上的余溫尚未消逝,顧書陽就把信封拿了出來。顧書陽打開信封,有著獅頭紋路的白色信紙暴露於空氣里,顧書陽摩挲著信紙,熟悉的字跡把記憶從深處連根拔起——「好久不見」。

顧書陽把信扔回信箱里,凝固的空氣隨著他用力地關上信箱的那一刻又重新轉動起來。他開始看向四周,想要找出惡作劇的人。可惜,在下雪的冬天里,住宅區的街上除了他空無一人。

他終於撥開身上的雪,推門入屋。把球鞋脫在玄關,脫下藏青色的外套,表面只穿黑色毛衣,細長但不失雄性氣息的雙手把外套掛在鞋櫃旁的牆上,牆上的鐘指著十二點三十分。他躲進暖桌,把台燈下矮櫃上的相框拿起又背面朝天放下,打開電視,任由它不斷吵鬧。

顧書陽依然在發呆,連淺色的發梢都在靜止。

他突然往門外跑去,赤腳站在雪地上,透過投信口,看著信箱,腳趾已被凍得通紅。他緩緩舉起發抖的手,再次打開冰涼的信箱,再次伸手,面對那封信。

信被放在暖桌上,顧書陽沒再打開過它,他不敢。顧書陽呆呆地看著信,而從暖桌傳來的溫熱使顧書陽開始昏昏欲睡,他似乎能感受到靈魂被抽出,又來來回回折返。最後,一片黑暗。

「誒。我們在一起吧。 」十三年前的平安夜,葉遙在學校的單車棚單手停下了顧書陽的單車,體內與外界的溫差使葉遙的這句話帶著聖誕獨有的白氣。

顧書陽整潔的校服外套里露出白色的毛衣,柔順的直發貼服地撫摸顧書陽的耳鬢。顧書陽淡淡地回了一句:「滾。」

顧書陽用單車撞上了葉遙的小腿,葉遙一躲,顧書陽就推著車走了,頭也不回,也沒正眼看過一眼葉遙。

聖誕節恰逢週五,顧書陽回到座位上時抽屜滿是零食,一放下書包,一封信就掉出來。

「顧書陽」信封上如是寫道。

顧書陽拆開信封,獅頭紋路的信紙上只有一句:我們在一起吧。顧書陽看向後座的葉遙,葉遙朝他眨眼,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用手指指了指抽屜里的零食,用唇語說:「聖誕快樂。」

高中那時候,對喜歡的人好,就是給他買吃的,買好多好多吃的。

顧書陽默默把零食都拿出來,一捧,全扔垃圾桶,而那封簡單粗暴的情書則躺在口袋里。

顧書陽走到葉遙面前,他很秀氣,總是很冷靜,眼睛里宛如容納著波瀾不驚的大海,葉遙一抬頭,正好對上他的雙眼。

「我不吃甜的。你省省吧。」顧書陽雙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拽著那封情書。

清早的課室很安靜,窗戶都開著,風一吹,淺藍色的窗簾都被吹起,似少女的裙擺,一起一落。所有燈都亮了,可是還是趕不走清晨獨有的灰青色,比起清晨,更似日落月出。

葉遙憋著呼吸,隔著書桌漸漸靠近顧書陽,害怕一呼吸就會吹破猶如在泡沫內的現在。顧書陽沒有躲開,只是垂下了眼。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葉遙撐著書桌,用質問的語氣。他比顧書陽高些許,這個距離正好能由上往下看到顧書陽的眼睫毛。他第一次近距離看顧書陽,看他白皙的皮膚,令人著迷的雙眼還有貼服的黑髮,身上還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你逗我玩呢。」

葉遙坐下,嘴角一揚:「走著瞧。」

都市內並未能看見星星,四周只有汽車的引擎聲和交通燈的聲響,響徹整個厚重的夏夜。

顧書陽推著單車經過社區的籃球場,把手上掛著的晃蕩的塑料袋里裝著今晚的晚餐,還有牛奶。顧書陽聽到籃球場內傳來的貓叫聲,扭頭一看,卻沒看見會躺在地上逗貓的葉遙。

顧書陽如往常一般給貓兒餵牛奶,蹲下時,鎖骨上的傷疤在寬松的領口下若影若現。白天在校時,顧書陽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他身上的舊傷口還來不及愈合,就會有新的傷痕。

數年來,他早就習以為常。

夏夜,於葉遙而言吹過的風都同顧書陽的笑容一樣熾熱,葉遙體溫上升的速度與初見顧書陽時一樣。而顧書陽額前的碎發,就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晃,晃動了葉遙的整個高中。

「顧書陽」這三個字無處不在。數學課時看著窗外在飄的雲、體育課休息時看著顧書陽喝過的飲料、聽到到走廊上顧書陽的說話聲,這三個字都會被寫在草稿紙上、手心上和空氣里。

數月來葉遙的攻勢並沒有停下,從每一次被扔掉的禮物還有每一次都被收下的情書,他都能弄清楚顧書陽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起碼,他已經知道顧書陽不愛甜的、不愛亮色、沒有耐心種植植物,喜歡簡單的素色衣服、喜歡天空上的東西。

他走到籃球場外時,發現顧書陽早就在餵貓。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顧書陽身邊,二人相視一笑。他想起白天顧書陽被汗浸濕的背心,因體溫上升而微紅的臉,還有輕微的喘息聲。葉遙馬上擋住自己的臉,已經失控了。他要瘋了。

他靠近顧書陽,在靜寂的黑夜、在只有他們的籃球場、在橘黃色的燈光下似乎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葉遙能從顧書陽寬松的領口看到他白皙的皮膚,正要吻下去時,顧書陽略微紅腫的傷口觸碰到了葉遙的神經,他不自覺伸手扯開顧書陽的衣領想要看清楚,卻被顧書陽甩開。

顧書陽被嚇到,條件反射地從葉遙身邊後退。就在剛才,顧書陽平和的生活就如飛機划過雲層般,幾乎要被戳穿,顧書陽透不過氣。他騎上自行車飛快離開球場的時候並沒有因為能搪塞過葉遙而松一口氣,他少有地慌張失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只有葉遙一人留在原地。

他希望能選擇往左回家的路,能在車上越騎越遠,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能在這個夜晚隨心所欲一次,試圖找到一刻如釋重負的快感。

然而,他失敗了。

想起母親一人在家孤立無援,發了瘋似的掙脫腳踝上的鐐銬,足以見肉的傷口開始滲血,嘴裡不斷喚著自己的名字,最後失去力氣癱倒在地上,又或是蜷縮在角落,披散著凌亂的發絲,哭成淚人。他知道,她愛他。

他又害怕父親忍不住為母親松開鐐銬,心疼她被束縛,賦予她短時間的自由。

是的,他失敗了。他只好回去那個對他而言,需要用盡所有力氣裝飾、應付、遮蓋、埋藏的生活。

在路口他依然選擇往左回家的路。最後他站在門口,聽不到室內任何聲響,他安心轉動鑰匙,推開家門。

他站在門檻後,塑料袋脫手掉在地上,飯盒里的食物散落一地。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果然,他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和如釋重負。

滿地的血跡和碎片,在沙發上幾乎失去意識的父親,還有手持花瓶碎片正要一下一下地刺下去的母親。

顧書陽衝上去抓住母親的手腕,碎片扎入他的手心。他用力一扭,母親一鬆手,碎片掉在地上,可轉眼,母親便一口咬在顧書陽的肩上。顧書陽抱著母親瘦弱的身軀,不斷喚著母親,從肩膀里流出溫熱的液體他也沒有拭擦。

他忍不住推開母親,可重心一歪自己卻跌倒在地上,母親這時便又拿起花瓶的碎片朝他的腳踝刺了進去,顧書陽的血染紅了白色校服的褲腳。

他疼得大喊,可是那又怎樣?鄰居也不會因為他的痛苦而好心幫忙,只會避之則吉,當他們一家瘋人院。

顧書陽的父親手中握著本想捆綁母親的麻繩,顧書陽拿過後在母親不注意間束縛她的雙手,然而上半身無法動彈的母親用腿一直在踢顧書陽的小腿骨,一下又一下,愈發猛力。

「媽!」顧書陽大吼:「看看我好不好?看看我啊!」

顧書陽的母親並沒有因此有絲毫的反應,而他終於無法再支撐自己,衣衫襤褸地跪在了母親眼前一黑,只隱約看到有一幫人闖進來,帶走了父親和母親,最後他是被抱起的。

得救了嗎?他看不清了,他失敗了,從深夜直到清晨,從日出直到黃昏,徹底失敗。

窗外的雪越發越大,暖桌透出的暖氣似乎要被冷空氣侵噬,顧書陽起身走向廚房為自己倒杯暖水,躲在廚房的貓見顧書陽來,便馬上了走去蹭他的腳踝,顧書陽低頭,腳踝的刺青顯而易見。世上除他還有刺青師父外,大概就只有跟他擁有一摸一樣刺青的那個人知道這個刺青的圖案。顧書陽蹲下抱起了渾身雪白的貓,順手往貓的嘴巴里塞了一條小魚乾。

他記得那天,是肩上傳來的痛感讓他從夢里醒來,睜開雙眼,模糊能看出是醫院,掃視一周後,發現葉遙從門外拿著外賣進來,頭髮凌亂。

顧書陽笑,是他。

葉遙把顧書陽扶起來,告訴他昨晚鄰居報的警,還有麻藥過了,讓他自己注意點,又讓他別擔心父母。

顧書陽笑了,他都知道並沒有什麼鄰居。

「很驚訝吧。」顧書陽打斷葉遙的話,抬頭看著他,意外發現葉遙戴著眼罩:「我過著這樣的生活。」

葉遙停下手中幫顧書陽整理被褥的動作,坐在床邊:「有什麼好驚訝的。是你太刻意隱瞞了。」

「母親生了我後,得了精神病,若不鎖起來就會傷害自己,父親,還有我。父親總是心軟,幫母親松開鐐銬,即便他知道後果如此,他也願意。就算給母親餵飯,身上也總會被打出傷口,還好都是能遮掩住的地方。每天隔三差五,母親便會發病,但都是帶著腳鐐的時候。」

顧書陽抿了抿嘴,語氣仍是一如既往地平淡:「我叮囑過父親不能打開,又或許把鑰匙扔掉就好了,這樣一切就不會這樣了。還好校服能遮擋住傷口,而且衣服上也沒沾有什麼,一直以來就佯裝著過著和平日子的假象,也害怕跟人深交會被發現,我甚至懷疑自己有病,所有的一切都是虛構的,沒有你,沒有我。昨晚你要是來晚一步,我就死了,我就看不見你了,你也沒辦法繼續送我吃的了,沒辦法一起餵貓了,沒辦法讓你再追我一下了。」

他輕輕抱住顧書陽,顧書陽也就這樣躲在他的懷裡,眼淚從失焦的雙眼溢出,像個小孩。

「我在呢,我在呢。」葉遙輕聲安撫懷裡猶如小貓一般的顧書陽:「其實我一直在陪你啊。每天陪你回家,每天陪你餵貓。要是上學就更好了,我一整天除了睡覺都在陪你。不對,睡覺也拉著你一起睡。」

葉遙撫摸著顧書陽的發絲:「你肯定被嚇忘記了吧。你記不記得你六歲的時候,阿姨發病?叔叔在上班,你攔不住阿姨,結果扭到了腳踝,就這麼癱坐在地上大哭,我去抱著你、把你護在身後。最後是我跟我爸把阿姨送去了醫院。我那時候住你家隔壁而已,但你一直沒搭理我,我只好在你每天上學的時候走在你後面看著你。直到我搬走了你也沒發現我。

還好,我又遇見了你。你穿著乾淨的校服,學習好運動也不錯,跟每個人都只是點頭之交。我從小就喜歡你了,是真的喜歡,喜歡你的所有所有。」

顧書陽第一次擁抱葉遙,也是第一個放下面具和盔甲後真真實實的擁抱。

而後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母親在清醒的狀態下跟父親離婚,在醫院度過了餘生。顧書陽也實實在在地過上了平和的日子,跟愛的人和愛他的人。

「啪!」顧書陽家的貓吃了小魚乾後不知怎的,順勢在顧書陽的手指上咬了一口,毫無心理準備的顧書陽一鬆手,貓從他懷裡一躍而下,水杯也摔碎在地上,杯里的水漫開一地,順著瓷磚的紋路緩緩流淌。

顧書陽發現日記已經寫到了最後一頁。

護士休息室就在407病房的旁邊,若是要進出休息室就必須要經過407。

407內住著一個戴著眼罩的少年,褲子只到腳踝的病號服並不能遮住腳上的刺青,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病床上寫東西,任誰也無法相信他是一個有著嚴重躁狂症的人。

護士休息室內的兩位年輕護士正要下班離開,想起旁邊的407病房,便饒有興致地聊了起來,絲毫沒想到少年如數入耳。

「誒,聽說407的病人的左眼並沒有失明,為什麼要戴眼罩?」

「不知道,他沒有親人,朋友也沒有。被送進來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嘴裡不斷喊著一個名字。對了,記住,407內不能擺放任何易碎品,不然他晚上睡不著真的會弄瞎自己的。」

「都八年了,有人來看過他嗎?他要是沒親人,那醫藥費誰一直在支付?」

顧書陽從黑暗中醒了,牆上的鐘靜止在一月十六日,夜晚十一點五十八分。

從聲音能知道兩位年輕護士漸行漸遠,少年手中的日記也寫到了最後一頁,今天想起的依舊是眼罩的主人。

少年走出病房,赤著腳,一步一步走上樓頂,睡在樓梯上的塵埃被少年一步一步帶走。八年了,他要回去他身邊了。

深夜,遠離市區的天空能清晰地看到繁星,只有蟬鳴響徹整個厚重的夏夜。少年把日記扔在腳邊,毫無猶豫地一跳而下,就像一個錐子,把所有的一切都如玻璃般徹底打碎。而時間也一樣。

少年最後喃呢的仍是一個名字:「葉遙。」

單行紙上清秀的字跡憶述著十餘年來少年的故事,他肩上的傷還有腳踝的刺青是時間流過的痕跡,是傷害登場的罪證。沒有人知道他的日記是真是假,至少,他眼罩下的眼睛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