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後山的蔥綠開始被秋黃吞噬,山路上零零散散有從樹上逃離的落葉。而在山上,只有這麼一碑墓,正對著碼頭,對著海。

陸嶼每一天醒來後,都會拿著寫好的信到後山上去,棕色的信封被陸嶼拽在手裡,今天的陸嶼,三十五歲了。

“我今天三十五歲了,你要是還在,肯定會給我糖吧。”

一九九一年,秋,吹過小村的風帶著海的味道。

黃昏,脫下校服,只穿著背心的陸嶼一路小跑回家,可以清楚看到手肘上還有上次跟同齡小孩打架留下的傷疤。

「媽!我回來啦!」陸嶼隨手把書包扔在地上,把綁在腰上的校服外套一甩,把桌上的零錢塞進褲兜裡,又急匆匆跑出門:「媽!我又出去啦!」

陸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舉高鍋鏟直嚷嚷:「誒!我說你這小子又要跑去哪裡!」

陸嶼絲毫不在意身後氣急敗壞的母親,只往碼頭方向跑去。這個村莊裡,他最喜歡的就是唯一跟外界接觸的碼頭。

一個沿海的小村傍山而起,民風淳樸,依海而居。

陸嶼每天黃昏都會去碼頭等日落,然後再向碼頭邊小店的爺爺說再見,因為爺爺每次都會送他一根棒棒糖,還喚他作好孩子。

陸嶼到碼頭的時候,那裡已經坐了人,從背影來看是一個與他年紀相若的孩子。陸嶼自然而然地坐在那個小孩身邊,小孩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雙腿懸在半空,搖得黃昏籠罩了整個小村。

「你叫什麼名字啊?」陸嶼一下子把腿縮回碼頭上站了起來,白嫩的雙手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蹦蹦跳跳地在那孩子身後轉,用手撩動著她的長髮。

「蕭文。蕭瑟的蕭,文字的文。」她答,轉過頭對著陸嶼笑。

「眉目含情,顧盼生輝。」這八個字,出現在年僅9歲的陸嶼心裡。

陸嶼馬上回過神來。他很高興,為這一天結束高興,為終於日落了高興,為即將拿到爺爺的棒棒糖高興:「你家在哪啊?也在村裡上學吧?誒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家在北巷。」蕭文也跟著站了起來,拍走小裙子上的灰塵,既然已經日落,便要回家。

陸嶼拉過蕭文的手:「我家也在北巷!我的小夥伴大多在南巷那頭,就只有我一個人上下學,以後我們一起上學好不好。」蕭文點點頭,應了一聲。小孩子的友情總是如此簡單便建立起來,直到以後。二人噠噠噠地往小賣部走去,剛入秋的天氣,風一吹衣襬便隨風搖曳

「阿嶼喲!今天還有小夥伴呢啊。」小賣部的爺爺見著陸嶼,便扶了扶眼鏡,把報紙收起放在背後,自個兒撐著搖椅的扶手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穩住了自己的步伐。爺爺的兒孫都在城裡,老伴歸西許久,就剩他在村,一個人打理著小賣部。

陸嶼見著爺爺開心,爺爺見著陸嶼也開心,大概村裡人的幸福就是這麼簡單而已。九歲的陸嶼迫不及待地向爺爺介紹蕭文,爺爺一如既往送給他們棒棒糖。西瓜味。

爺爺躺回搖椅處,搖椅搖啊搖,發出帶有鄉音的吱呀聲:「阿嶼快回家吧,太陽都沒屁股咯。」

二人咯咯笑個不停,道再見後吃著棒棒糖走向北巷。爺爺並沒有再拿起報紙,他看著圍繞著小村的海,蕭文看著他。

日出。蕭文背著書包,站在北巷巷口。 校服沒有一條皺摺,領子立得挺挺的,柔順的長髮地輕撫著她的臉。蕭文手裡拿著兩份早餐,踢著地面上的小砂石。她聽見了密集的腳步聲,抬頭一看,是留著西瓜頭的陸嶼一路小跑。

九歲,初識。兩小無猜。

他倆一起出入在各種地方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然而習慣是可怕的。

通往學校的路是村裡最熱鬧的,陸嶼摟著蕭文的肩膀,另一隻手把書包反搭在左肩上,在吵鬧的路上隱約能聽見陸嶼問蕭文今天午飯吃啥?蕭文撥開陸嶼肩上的花瓣答:「我媽做了飯,把你那份也帶來了。」

「嘿!阿姨忒好了。我媽一點兒都不關心我,我真的懷疑你才是我媽親生的,我是碼頭撿來的。」

蕭文彈了一下陸嶼的額頭,讓他別亂說話,陸嶼還是接著一笑而過,話題一轉又繼續打鬧起來。

“我記得你說你不喜歡秋天,因為太多落葉在你院子里,會遮蓋你母親種的花的顏色。可是我卻很期待我生日的到來。”

學校操場旁的大榕樹正對著陸嶼的課室,課室內的風扇並沒有趕走窗外一陣又一陣的熱浪。陸嶼的座位靠著窗,他一手搭在窗台上,另一隻手則隨手抄起一本本子扇起風來。

數學課上老師的聲音僅僅成為此時的背景音樂,陸嶼則常時看著窗外在飄的雲,心思飄到碼頭的人影那裡去。數學老師似乎發現了開小差的陸嶼,他順著陸嶼的視線看過去,看見的只有在上體育課的女生。老師一支粉筆命中陸嶼的腦門,陸嶼回過神來,人還是懵的,隨後便聽到嗶哩吧啦的一通道理。

村裡小,學校也就只有幾個班,幾乎把所有孩子都塞了進去。陸嶼在學校快十年,把這位數學老師的台詞都快背下來,他以爲老師在罵他發呆,也因此直徑走向課室外罰站,依然拿著本子扇風。

坐在課室後門處的蕭文似乎也看到了那幫女孩子,偷偷把糖從身後遞出去的手不禁略有遲疑,可是太遲了。陸嶼一把抓住了蕭文的手,將糖衣拆開,把糖拋入口中,綠色的包裝紙則被陸嶼揣進口袋。一瞬間,陸嶼的舌尖漫開一股西瓜味,充斥味蕾。

門外的人用本子遮住竊笑的嘴角,而笑意卻從眼睛里跑出來。門內的人則用手輕輕拭擦鼻尖,似乎剛才完成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輕咳了兩聲又重新拿起筆,看著黑板,卻在草稿上畫下一個又一個圓。

只是一個轉角,兩處風景。

“我很好奇你到底用了多少錢去爺爺那裡買糖,是你撐起整個小賣部的營運吧,哈哈。”

下課鈴一響,蕭文和陸嶼帶著午飯百米衝刺跑到碼頭,二人盤腿對視而坐,喝著小賣部爺爺給的汽水,吃著蕭文家裡的飯。

陸嶼看著蕭文,一動不動。他記憶中的蕭文,好像從認識起便如此溫文爾雅,處變不驚,即便是他也看不出蕭文的情緒波動。是自己太不了解她嗎?

「在想什麼?」碼頭的船笛聲幾乎蓋過蕭文的聲音,雖是疑問,語氣里卻沒有任何好意的意思。

蕭文給陸嶼夾了一塊肉,陸嶼隨手把肉塞進嘴裡,略有遲疑:「啊?沒有啊。」

蕭文也沒有再問下去,她知道有些事情問了也沒有結果。蕭文喝了口水,又給陸嶼夾了菜。便再也沒回過學校,直至日落,而鳥兒仍在飛向遠方。

十七歲,熟稔,情竇初開。

“你要是三十五歲,你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你這麼穩重,肯定事業有成,然後我也會沾你的光,在村裡隨便也能當個校長什麽的。不過你以前總是說我小孩子氣,你一定不看好我吧。”

蕭文九歲的時候隨母親搬進村,父親在鎮上有了新家庭,所有家中一切大小事務自蕭文長大後都由蕭文打理,而母親則開始看看書,種種花。

一直以來部分村裡人表面上很照顧她們一家,可背地裡如何議論母親,心思細膩如她都是知道的,母親沒有理會,而蕭文也則繼續裝糊塗。而畢業考前,母親把一切都收拾好了。

蕭文放學後剛跟陸嶼分別,回到家中發現廳內有幾個行李箱,母親坐在客廳中央,並沒有向蕭文交代什麼。溫婉賢淑的母親選擇了再一次的離開。

蕭文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從她聽到隔壁屋的夫婦吵架開始。蕭文並沒有問什麼,只是把校服換下,提起箱子就跟母親走向碼頭。

北巷的小砂石被踩的沙沙響,經過陸嶼家門前的時候還能聽到他與弟妹的打鬧聲。

「不去打個招呼再走麼。」蕭文的母親停下問。

蕭文搖搖頭,沒有停下腳步。

小賣部的爺爺看見了蕭文,蕭文走進小賣部,在村裡留下了最後一段話。

「走了啊。」爺爺把老花鏡摘下,先開口。

蕭文點點頭。

「去哪呀。」爺爺把報紙折起來。

蕭文搖頭:「我不知道。他不在的地方,哪都一樣。」

爺爺笑了,塞給蕭文兩根棒棒糖:「這樣啊。來,這是爺爺最後一次送你糖了。」爺爺順了順蕭文的頭髮,像是告別。西瓜味,跟他小時候的樣子一樣。

船笛聲響,蕭文要上船了。她擁抱著爺爺,成為畢生最後一個擁抱:「謝謝爺爺,再見。」

陸嶼聽到船笛聲,匆匆跑上樓頂,看著碼頭的船漸行漸遠,他喜歡遠行。這次是誰如此幸運呢,他想。

蕭文與爺爺揮手,爺爺對他說了什麼,他笑了。

十九歲,離別,擦肩而過。

“我依然很在意,為什麼最後一眼沒有看你看久一點,這樣我就能見你見多一秒,我的人生也會多了一秒你的存在而變得不至於蒼白無力。”

第二天,陸嶼如往常一樣在北巷的巷口等蕭文上學,眼看快要遲到,蕭文卻仍未出現。

陸嶼來到蕭文家門前,一個勁地敲門也沒人搭理,隔壁的阿姨走出來,對著身穿校服的陸嶼說:「昨兒那對母女就走咯!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看上去就不妥了,還是早點走好!」

陸嶼手上的兩份早餐被緊緊握著,沒有搭話,轉身便跑著離開。那阿姨被嚇到,嘟囔了句:「北巷的孩子越來越奇怪了。」便轉身進屋。

陸嶼再也沒有見過蕭文,小賣部的爺爺也沒有對陸嶼提起那天的事。陸嶼要高考了,可是他竟每天白天都呆在小賣部裡,爺爺拿他沒辦法,只得任由他。

他開始能安靜下來,安靜地看海,安靜地看船,安靜地看鳥兒落腳又展翅,安靜地看一整天。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

爺爺看著這昔日精靈的西瓜頭長大成留著碎髪的少年,記起在陸嶼遇到蕭文那一天。

爺爺躺在搖椅上,看著報紙,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陸嶼說:「人啊,不會有永遠的離別,即便是死。」

陸嶼轉頭看了爺爺一眼,又開始看向遠方。

此後,碼頭的日落只剩下一個人。

陸嶼也開始遠行,逐漸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高考後的他自己搬到二線城市讀大學,畢業後直接在城裡的國企從事文職工作,也曾醉倒在幾個溫柔鄉,沒有時常想起她,也沒有想念碼頭的日落。他的生活只充斥著工作和應酬,至少在陸嶼看來,他的生活是這樣的。

“我真的沒有很想你,只是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以這樣的方式從新回到村裡來,自私地夭折了我的一部份人生,還順走了最懂我的人。”

過節的時候,陸嶼也會回村裡看看。他家還住北巷,小賣部關掉了,爺爺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是生是死也沒有人知道。碼頭上依然有其他孩子在打鬧,穿著被海風吹起的小背心。

三十歲的陸嶼每次回家就是被催成家立室,陸媽媽說跟陸嶼同年的孩子,娃都生兩個了,陸嶼還是孤家寡人,人都不帶回來看看。陸嶼隨便敷衍兩句,就把話題轉移到別處去。這麼多年,他早就學會了蕭文那套點到即止。

「哦,對了。」廚房的陸媽媽突然想起重要的事,往客廳說:「以前總跟你玩在一起的蕭文你還記得嗎。」

陸嶼深呼吸了一口:「嗯。怎麼了。」

陸媽媽端出來一盤水果:「那孩子前兩個月走了,就葬在後山上。聽她母親說是那孩子叮囑的。還有,她母親還帶來一本本子,放你桌上了,就是棕色那本,你有空就去瞧瞧吧。」

陸媽媽坐在沙發上,盤著腿,用牙籤戳起一塊又一塊的蜜瓜:「誒,兒子,我記得你小時候跟她特好。那孩子挺好的啊,斯文、乖巧又有禮貌,你說這人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又突然就這麼走了呢?」

陸媽媽仍在嘮叨,陸嶼卻說不出話來。十一年銷聲匿跡,再次出現竟陰陽相隔。

那是一本用牛皮紙紮成的筆記本,清秀的筆跡記錄著的不是長篇大論的日記,大多都是一兩句罷了。如她一樣,既單調枯燥又不愛表達。可這個人就算在日記中也始終沒有一句交代,無論是離開村子,又或是離開陸嶼。

“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你一模一樣的筆記本,只好用一樣是棕色的信紙給你寫信。你留下給我的,我也要給你一樣的。”

後來,陸嶼辭掉了文職的工作,在村裡的學校當了一名教師。每天早上,陸嶼都會拿著前一天晚上寫好的信到後山上去。要回學校時,則看著信在火焰中化成星星點點便離去;若是放假,則可以在墓旁坐一個下午,日落後便歸家。他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了。落葉歸根應數他們了。

今天,三十五歲的陸嶼並沒有在日落後起身離開。他可以坐在墓旁一整天都不說話,就這樣跟照片上的人一起看海。村裡看到的星星雖不至星羅滿布,但都特別亮。入夜後的後山更靜了,只有不時鳥雀飛過的聲音。陸嶼用枝椏把蕭文的名字寫在小沙地上、寫在手心裡、寫在半空中,最後飄到每一顆星星上,成為這墓碑唯一的光亮。

“這裡依然很好,就這樣老去也不錯,只是缺了你。”

星火把最後一句話也燃成灰燼,化為塵埃,融進夜色,成為一縷風,掠過整個村莊。

風吹起山上的樹葉,一瞬又回到了十九歲那年。蕭文站在甲板上,手拿著一本本子,海水的味道擁抱著她,她的背後有著星辰大海。爺爺走到甲板,蕭文對爺爺如是說:

「我早就應該知道,這個人,無論我到哪裡,都會一生弥漫在我的空气里。我這輩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