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和六婆在賣飽的包大嬸那處,一唱一和討價還價,省下兩個銅板,買了十個硬梆梆的白饅頭。領著六個小孩到石宅門前,隨他們肆意喧嘩嬉戲,擾石家安寧。無他,就是不想別人過得比自己好!二人在樹下竭息,一邊啃著白饅頭,一邊說著重鹽重醋的假真相。

「我才不要像石老太那樣富有!不義之財,我呸!把孫女送給大城的聶家,人家不要,就教孫女假殉情,即刻來一場大龍鳳,甚麼一哭二鬧三上吊。糗死了!不要臉!人家拍弄污大宅,才勉為其難給她介紹遠房親戚董家,說那邊更富有,是大地主。石老太立即變了臉,叫停孫女,日夜趕路去董家。幸好,今次董家心腸軟,不然姑娘又要再丟臉!」

六婆是個胖婆子,遠看頗有富氣,衣衫鞋子都雕花繡虎,色彩斑爛奪目;髮髻上插了一支啞銀色的小銀簪,簪頭鏤有「飛鳳戲花」,垂了兩小串珠鍊作鳳尾。一旦接近細看,那可不得了:再好看的打扮,也蓋不了行動舉止所散發的俗氣邪氣。肉騰騰的臉上,是兩片不饒人的薄唇和一雙瞧不起人的倒三角眼。

吱吱喳喳講得不亦樂乎,像是吐盡了忍受一輩子的烏氣。但這肚烏氣,是她自找的:眼紅石家富有得可住石屋,妒忌石老太的命生得好,怨家人沒人家本事,恨當年的算命師父沒給自己起個好名字…

「大地主董家?是不是大城東邊那戶刻薄無良的傢伙?」三姑浮誇地提高八度,充滿戲劇性地瞪大雙眼,開大嗓門驚呼。「恐怕,小姑娘也沒能過上甚麼好生活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對董家惡行的描述。繪影繪聲,指手劃腳,引得一眾小孩連忙放下小石頭和小柴枝,圍著三姑和六婆團團坐,一邊拿著小塊饅頭慢慢咬,一邊乖乖靜聽村外險惡事。

三姑是個說故事能手。不論何等荒謬無稽的假事,經過她的動人演繹和細節資料補充,定能成為鐵一般的事實。她的聲線語調表情靈活多變,能演活官爺的雄武、大家閨秀的嬌羞、巿井流氓的無賴、文弱書生的正氣、丫環奴僕的卑賤…不知怎地,從沒離開過村子的她,竟會知道大城裡某條小巷的牆角,被運糞的木頭車撞崩了、董家庭園裡的梅子樹去年沒開花、觀音娘娘因為董家惡行罄竹難書而動怒…

看著孩子聽得出神的傻模樣,六婆打從心底裡讚嘆三姑厲害。三姑是個快將四十歲的三子之母。三個兒子,有金、帶金、長金,都二十來歲,正在田裡工作。個個身體壯健、性格忠厚老實,都是三姑的本事啊!三姑去年失足墮井,跛了左腿,不能再做粗活。兒子們非但沒嫌棄,還合力分擔娘的工作。

三姑嫁入村多年,幾經風霜,早已從當年的呆頭呆腦小姑娘,變成現在的精明能幹的女當家。水靈大眼在黝黑瘦臉上,顯得格外鮮明奪目。牙齒整齊好看,但有點灰,許是喜歡吃芝麻糊。大笑時,法令和眼尾都會現出深深的坑紋,不好看卻很親切。打扮沒有六婆那麼講究,常穿深色衣褲,髒了也沒能輕易察覺。偶爾興起,會從客棧那邊要一些布碎,裁成小圖案,縫在衫角或襟上作點綴,煞是好看。

客棧老闆娘(棧娘)和三姑十分投緣,很是聊得來。知她渴望到外頭世界看看,所以會特意留下路過商旅丟棄的舊衣衫,送給三姑開開眼界。北方人的衣服料很厚,多用動物毛皮,天氣一定冷得很;南方人衣料較單薄和通爽,想必潮濕…

六婆很記得三姑醉後的一句:「這輩子,我沒能離開村子看外邊。只望外邊的故事會主動來串門,讓我知道下十輩子都未必能經歷的事情。」那雙醉眼,半合半開。酒水沖掉半生煩心事,餘下半生未了夢。

說故說了大半天,不知不覺,日落西山,百鳥歸巢。三姑和六婆站起來,教孩子揮袖撥走小屁股上的沙塵土,乾乾淨淨回家見爹娘。辛勞工作一整天,見到孩子笑臉盈盈叫爹娘,手中還有饅頭作小吃。即使再不捨得,也會交出小銅板作賞錢。

五個孩子已回家,剩下一個五歲的娃兒,名叫小巧。小巧長得巧,圓臉圓眼兩腮紅,稀薄頭髮用兩根幼紅繩綁成兩條小辮子,像一對向下生的小牛角。衣褲雖然殘舊,但摸得出料子比別家孩子好一點、厚一點,是父母暗暗為孩子付出的一點小心意。

路上,滿腔疑竇的小巧問三姑:「董家人可惡,為何姑娘還要搶著嫁過去?」

三姑愣住了,想不到五歲的小娃,口裡會講出這種可圈可點的問題。六婆大笑數聲,代三姑回答:「這個問題,你該要去董家問姑娘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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