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響半年前從加拿大回流香港。
離開香港前,她是娛樂雜誌的記者。
----捱更抵夜,食無定時,不是跟縱誰和誰幽會,便是偷拍誰和誰親熱。
這份工作完全沒有尊嚴可言,讀者一邊罵低俗無聊缺德,一邊期期追看。
回到香港,倪響沒有打算重操故業。
但她學歷不高,也沒有什麼專長,除了拿相機跟蹤偷拍外,可說是百無一用。
她想了又想,決定開私家偵探社。
----同樣是查通姦查外遇揭人陰私,倪響覺得私家偵探的服務對象起碼是相關人士,不是普羅大眾,不會給人罵塗毒青少年,文人無行之類。
而且,偵查對象不是公眾人物,一般沒有什麼防備心,獲取証據簡直手到拿來。
幾經努力,偵探社的聲名漸響----效率超卓、取價公道、絕對保密。
這天,偵探社來了客人,李家儀。
「他是我的未婚夫陳國棟。」李家儀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她和一個男人的合照。這男人氣宇軒昂,英偉挺拔,衣著入時,帶著耀眼的笑容,魅力值達八十分。
「我發覺他最近很不妥當,經常心不在焉,也很抗拒親蜜行為。」李家儀說:「直覺告訴我,他十居其九是有外遇了,我想你幫我找証據。」
「明白。」倪響說:「我們預算實地調查十天,如無結果會通知你,由你決定是終止委托還是繼續調查。費用按工時計算。請問有沒有問題?」
李家儀搖搖頭。
倪響給她一份問卷。「請在這裡填寫他的資料,越詳細越好。」
李家儀低頭仔細地填寫。
倪響接著說:「請繳付一萬元作訂金,調查完成後會列出詳細賬單,到時候多除少補。另外,任何情況下不設退款。」
「好。」李家儀掏出支票簿。「我另加獎金五千,請你一定要找出証據----我全靠你了。」
倪響收下支票,微笑說:「請耐心等候消息。」
送走李家儀,倪響拿起問卷細閱。
----陳國棟,二十六歲,曾任健身教練,現職國際貿易公司的營業經理。
他不煙不酒不賭,唯一嗜好是健身----儼然一個絕世好男人。
陳國棟和李家儀是中學同學,前些日子在舊生聚會中重遇,旋即打得火熱,並計劃於兩個月後結婚。
陳國棟的家人全在外地,他一人獨居香港。李家儀和他每星期三、六見面。其餘時間,陳國棟會定時定候給她打電話和發微信。
倪響把陳國棟的電郵、微信和面書地址輸入電腦,然後發短訊給小王,著他開工。
小王是業餘黑客,對於竊取別人網絡上的私隱完全是小菜一碟。全靠他,倪響的工作簡單了一半還不止。
----一個人要是出軌,在電郵微信面書上絕對不可能沒有留下蛛絲螞跡。只要把調查範圍收窄,把目標人物鎖定,成功機會可算得上十拿九穩。
事實証明了,陳國棟要不是清白,便是慣匪。
----小王完全找不出異樣。
可能有人會問,不是可以監聽陳國棟的手提電話嗎?
倪響會白對方一眼:「你以為在拍電影麼?」
----竊聽是犯法的,倪響不做犯法的事。
可能又有人會問:「難道偷看人家電郵面書不犯法?」
倪響會回答:「這是不正當使用電腦----但現代人,又有哪個會『正當』使用電腦?」
倪響只好靠最原始的跟蹤術。
第二天,倪響與助手小白開始輪流跟蹤陳國棟。
陳國棟每天上班、下班、做健身、回家。除了和李家儀約會那兩天,陳國棟的公餘時間全在健身中心和家裡消磨。
小白混進健身中心裡,發現陳國棟一直專心一意操練,完全沒有和任何女人接觸。
因工作需要,陳國棟也不時要陪客人到娛樂場所消遣,但他虛應一下故事便算,從沒有作出任何出軌行為。
倪響覺得有八成機會,陳國棟是清白的,也許只是李家儀疑心生暗鬼----這是婚前恐懼症的其中一種病徵。
這天,倪響約李家儀到偵探社,向她彙報調查結果。
「我們跟蹤了他十天。」倪響說:「沒有任何發現。」
「可是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有事情瞞著我。」
倪響微笑:「李小姐,我們應該相信客觀証據。」
「你再替我跟蹤他一段日子。」
倪響苦苦相勸:「何必這麼執著?不如你靜下心來,想想以後的好日子……」
李家儀打斷她的話:「你不願意接受委托嗎?那我另找別人好了。」
「願意願意,我怎會把生意往外推?」倪響連忙說:「但做生意也要講良心的----我只是不想你浪費金錢時間而已!」
「我要查出真相,不惜任何代價!」
「那好吧!」倪響歎了口氣。
第二天是最期六,陳國棟按照慣例,跟李家儀約會。
他們吃飯看戲,然後陳國棟送她回家。
已經晚上十時了,陳國棟竟然不回家,直接驅車往健身中心。
----健身中心關門時間是十一時,他現在過去,連熱身時間也不夠。他真的一天不健身便身如蟻咬,還是另有原因?
陳國棟一進健身中心,便進入男更衣室。
倪響環顧四週,也沒什麼可疑人士。
倪響隱隱覺得不妥,便打電話給小白,讓他馬上趕來幫忙。
小白嘟囔著才睡了四小時,打這份工真要短兩年命。
倪響只好拍心口跟他保証,這個案一完結,便放他三天大假。
小白十五分鐘後來到,陳國棟仍是留在更衣室內。
倪響打著手勢,小白回意,馬上進去。
才過了十分鐘,小白便出來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剛吞了頭蒼蠅,卻也打了一個ok的手勢。
倪響離開健身中心,直接回辦公室。
小白回來後,一言不發,把手上的相機遞給倪響。
倪響馬上把相機接駁到電腦----兩條白花花的男性軀體在按摩浴池裡翻滾交纏……
「要是每個女人的直覺都像李小姐那麼厲害----」倪響喃喃自語:「我們這一行遲早也會被淘汰。」
「他們----」小白灌下一大口冰水:「完全旁若無人,我根本不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光站在池邊來個現場錄影便成。」
「我們以後要從多角度思考,不能墨守城規----要是我們沒有走錯方向,將會省下多少工夫?」
第二天儘管是星期天,倪響還是打電話給李家儀,讓她來一趟。
李家儀來到,倪響也不多話,直接給她看電腦螢幕。
倪響一直留意李家儀的反應。很奇怪,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和男人歡好,她的臉色居然沒什麼大變化,甚至帶點冷淡,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李小姐----」
「幹得好!」李家儀掏出支票簿,寫了幾筆,然後遞給倪響:「這是尾數跟獎金。」
倪響看看支票----五萬,真是闊綽。「謝謝!」
倪響把記憶棒放進公文袋,封好,交給李家儀。「按公司規矩,所有相片錄像絕不留底,這是唯一的孤本。」
「勞煩你。」
「不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
一個多月後,倪響到酒店參加親戚的婚宴。
這裡同時有數對新人設宴,倪響按照喜帖所示尋找那宴會廳。
她經過一個大型宴會廳,無意間看見門口擺放著的婚照,登時大吃一驚----陳國棟和李家儀。
倪響心裡感歎:「李家儀明知道陳國棟是男同志,也堅持嫁給他,這不是真愛是什麼?」
倪響以為自己和李家儀再無交集。
才過了兩個月,李家儀再次上門,同行的,還有一位漂亮女郎。
李家儀開門見山:「秀娟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人,打算和他結婚,但又不知道對方底蘊,想請你調查一下。」
「這是婚姻家世調查,比較簡單,只需五天便有結果。」
「但我們手上的資料不多,只有他的名字、電話、電郵、臉書。」
「沒有住址或公司地址嗎?」
「沒有。」
倪響詫異極----什麼也不知道便打算結婚?新世代的愛情故事真叫人拍案驚奇。
「我們可以給你線索。」李家儀把一張名片遞給她。「他常到這酒吧喝酒。」
倪響一看,嚇了一跳----這是一間很出名的同志酒吧。「他……」
「他是同志,是他自己親口承認的。」李家儀語出驚人:「但我們怕他其實是雙性戀者----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同志?雙性戀?」倪響覺得腦子不夠用。「既然這樣,那為什麼還要跟他……」
李家儀挑挑眉:「你是聰明人,『畫公仔不用畫出腸』吧?」
倪響愣了愣:「我真的不明白……」
「形婚,形婚你不會沒聽過吧?」李家儀沒好氣:「秀娟想找個男同志辦形婚,但大前提是一定要確定對方是純同志,因為他們很多時候也會共處一室,實在太危險了。」
聽她這麼一說,再看清楚眼前兩人那親親蜜蜜的神色,倪響終於反應過來。
受制於家庭壓力、社會壓力、姐妹們竟被迫走「形婚」這條荒謬得令人又想哭又想笑的路,箇中苦況,實不足為外人道。
「你發什麼呆?」李家儀敲敲檯面。
「哦!對不起對不起!」倪響回過神來:「兩位請放心,我一定會竭盡所能,把何先生調查得徹徹底底。」
「好,有你這句話便成了。」李家儀給倪響支票:「先給你兩萬,多除少補。」
「謝謝。」
倪響發短訊給小王,讓他查查何先生的電郵微信和臉書。
----表面証據顯示,何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同志。
但這關乎兩位女郎的下半生幸福,倪響不敢掉以輕心,打算再找些人証物証。
小白這小子外表看來這麼前衛,骨子裡卻又保守又固執----他打死也不肯扮同志混入酒吧去接近何先生。
倪響沒他辦法,只好另尋門路。
她想起張世芬,自己唯一認識的男同志。
但兩人已經六年沒聯絡了,倪響也不知人家還認不認得自己。
她硬著頭皮打電話給他。
「響姐----」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驚喜:「想不到你會打電話給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快把你想死了!說,你現在哪兒?我馬上過來找你。」
「小芬子----」倪響心頭一暖:「你也快二十五歲了吧?怎麼還是毛毛燥燥的?」
「這次打電話給你,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倪響切入正題。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倪響失笑,把何先生的事情告訴他,請他替自己打探消息。
「這事簡單。」張世芬拍心口答應下來。「但事成後,可以讓我見見你嗎?」
「這個當然,我也打算請你吃飯報答你。」
「好,一言為定。」
過了兩天,張世芬約倪響出來見面。
一看見倪響,那六呎高的英俊小生把她熊抱起來。「響姐,看見你真好!」
「小芬子,快放開我。」倪響給他抱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呵呵……」張世芬放開倪響,但仍是握著她的手不放。
「六年不見,響姐還是這麼瀟灑帥氣!啊!不,是更瀟灑帥氣了。」
「好小子!嘴巴還是這麼甜!」倪響一掌拍在他肩膀上。「別廢話了,快把資料給我。」
「在這裡。」張世芬把一個公文袋交給倪響。
倪響打開它,裡面全是何先生和一些男人的親蜜合照。
「這個小何我也認識,入這圈也有三、四年了。」張世芬說:「他是個『零仔』,攣得不能再攣。」「但聽說他最近受不了家裡囉囌,打算找個女人辦形婚。」
倪響終於放下心來。
「響姐----」張世芬低聲說:「你看我也找個女人假結婚好嗎?」
「你要仔細考慮清楚,一旦結了婚,便一輩子生活在謊言裡。而且,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會傷害很多人。」
「這個我也明白。但是----」張世芬一迭聲說:「我家裡的老佛爺有多專制,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要不是他,姐姐也不會……」
倪響打斷他的話:「今天就我倆聚舊,別提其他人好嗎?」
張世芬馬上噤聲。
倪響也知道自己的反應是過激了,低著頭輕聲說:「對不起!」
「響姐,你別怪我多口!」張世芬大著膽子說:「你當年一聲不響便離開香港,六年來渺無音信,你知道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嗎?」
倪響想起當年,自己從行家口中探到情人張世蕎的訂婚消息,登時心如死灰,也懶得去找她問明白,便收拾行李離開傷心地。
這些年來,倪響從娛樂雜誌也能知道她的近況----結婚才年許,便生下一對龍鳳胎;一家人經常乘私人飛機出國旅遊,手信都是上百份地送……
「姐姐一直派人打聽你的下落。」
「還找我幹嗎?」倪響苦笑。
「不如你親口問她。」
倪響怔怔地轉過頭,看見一副熟悉又陌生的臉容。
「你們慢慢談。」張世芬一溜煙逃掉。
「響----」張世蕎伸出手,摸向倪響的臉。
倪響反應過來,馬上迴避開去:「胡太太----」
張世蕎的眼淚簌簌落下。
倪響急了:「你……你哭什麼?」
張世蕎低泣:「……你為什麼不聽我解釋?你為什麼要躲著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過去的,不要再提了。」
「好,過去的不再提。」張世蕎看著她的眼睛:「但你要答應我,以後也留在我身邊,好好愛我……」
倪響低喝一聲:「你胡說些什麼?這話要是傳出去,你這豪門貴婦還做不做?」
「不做了,不做了!」張世蕎噙著淚:「我回去便馬上跟他辦離婚。」
「離什麼婚?你們才慶祝了五週年結婚紀念。」倪響直抓著頭髮。
「我想得很清楚,不會再叫你受委屈。」張世蕎抓著她的手臂:「待離婚手續一辦妥,我們便到德國結婚。」
倪響掙開她的手:「你快放開我!我們的事已成過去,永遠也不要再提。」
「你說謊!你心裡只有我。」張世蕎的淚顏裡綻開了笑容:「我找私家偵探調查過你,這些年來,你身邊一直沒有人。」
「你找人查我?」
「我只想確認你的心。」張世蕎握著她的手:「你的心只有我,我的心也只有你----以後,我們一輩子守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倪響歎氣:「蕎,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為什麼?你不能接受我和男人結過婚?生過孩子?」張世蕎聲音發抖:「即使是形婚也不行嗎?」
「形婚?」倪響如中雷殛。
「不就是形婚?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
「什麼信?我沒有收到。」
「我把信藏在世芬的中史課本裡,你替他補習時,一定會看到的,我還記得那天是復活節假後第一天上課。」
「復活節後?我對這一天倒有點印象----小芬子和同學打架,書包給人扔到水渠裡,所有課本都泡了湯。」
張世蕎掩著嘴。
「你們要是真的是形婚----」倪響的聲音輕顫:「那來的龍鳳胎?」
「試管嬰。」
「真的嗎?」倪響幾近失控地抓著她的手腕:「你沒有騙我?」
「你不是私家偵探嗎?」張世蕎把身子轉過去:「為什麼不自己去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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