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各位再次來參與同路人小組,大家過去這個月過得愉快嗎?」
年輕的精神科護士何姑娘,用溫柔的聲線問眼前六位病人,但病人們不是木無表情,就是低着頭。
「記得我們今天的主題嗎?」
一個病人微微地舉起了手,平常人都不會留意到這種「舉手」,幸好何姑娘經驗豐富,了解病人們細微的表達。
「好,阿美,你來答。」
「Show and tell!」阿美面露尷尬的笑容。
何姑娘負責這個活動已經兩年了,早前因一些私人理由向中心辭職,這次是她最後一次主持小組了。
「對了!一個月之前,我叫你們回家找一樣很珍惜的東西,回來跟大家分享它的故事,大家有帶來嗎?」
有些病人點頭,有些病人卻只是緊張的握住手上的物件。
「好,我見到每個朋友手上也拿着東西。誰想首先分享呢?」
只有阿美舉手,這次舉得高一點。
「好,阿美,你先講,你今天帶來的是甚麼寶物呢?」
在小小的房間中,沒有甚麼陳設,那潔白的牆壁上只掛着一面鐘。
Jodie沒有留心聽阿美的分享,只是留意着鐘面,到了五點,她的老公就會來接她。
許多人都跟她說,很羨慕她有個這樣好的老公。
而她從來也不以為然。
娶了像她這樣的妻子是他的不幸,可是既然娶了,就應該不論貧病富貴也互相扶持,她病了,他照料她,也是應該的。
其他人都不知那個人在家裏多嘮叨,Jodie和孩子們都怕了他。
她不是不知道要感恩,她當然知道誰待自己好,只是在他面前免不了撒野抵賴,時不時為難他一下,竟成為了她的生活樂趣。
「Jodie,到你了,讓我們看看你珍惜的是甚麼東西?」
Jodie突然醒覺到她了,面有愧色,除了因為她剛剛完全沒聽別人的分享,也因為另一個原因。
「何姑娘…我可分享多於一件東西嗎?」
「看來Jodie有很多值得她珍惜的東西!嗯,多於一件也可以,只是這環節每人只有十分鐘時間。」
「那好吧。」
Jodie手上的是一個微微發黃白色的紙盒,不大也不小,裏面放着的她都很珍惜。
她徐徐打開了盒蓋,裏面是零零碎碎的幾件東西。
「這個,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Jodie手裏拿着一個可愛的鎖匙扣,那金屬圈上繫着一個毛茸茸的淺藍色猩猩公仔,很細小但造型趣緻可愛,只是舊了毛髮有點結團了。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它,可以傳給朋友們看看嗎?」
大家把猩猩匙扣傳了一圈,又回到Jodie的手上,那軟綿綿的手感令人很是喜愛。
「這是他工幹時買回來的手信。那時他把它送給我,我開心了整個晚上。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每個人也送了一個。」Jodie有點尷尬的笑着。
小組裏傳出了笑聲。
「噢,那你有失望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我還是很喜歡它。用了好幾年,怕它弄髒才收藏起來了。」
Jodie拿起盒子裏另一些物件,那是兩張戲票和兩個筷子套。
「這個…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看了電影,我把戲票留下來作記念了。」
「很有紀念價值呢!你還記得你們看了哪齣戲嗎?」
「是…」電影戲票上的字早已退去了,但關於那天晚上的所有事情,在Jodie的心中,就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熟悉,「是《甜蜜蜜》,有聽過嗎?」
Jodie見何姑娘想不出來,補充着說,「主演的是張曼玉和…」
「哦!是那一齣!男主角是黎明吧?」
「是的…」Jodie也沒有很記得那齣電影的劇情,那時候兩人工作完了,他突然邀請她去看電影,到了戲院,她還來不及反應,只知坐在他身旁既開心又緊張。
「另外這個是…」
「看完電影之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這是那時候我們用的筷子套。那餐廳的料理真是很精緻,又好吃,可惜很貴,那次以後就再沒去過了。」Jodie苦笑着。
那是一雙暗綠色的筷子套,上面印有白色的日文字樣,看不出來是甚麼餐廳,但那個年代的日本料理想必不便宜吧。
「這餐廳還在嗎?」
「還在的…」
「那總有機會和他一起再去吧。」何姑娘樂觀的笑着,Jodie卻沒有回應她。
箱子裏還有兩件東西,一件是一些處理好的平直的底片,還有另一個小一點的白色盒子,不知裏面的是甚麼。
現在人們已很少使用菲林相機了。
那時候,要拍照,除了有相機,還要去買底片。
普遍的有一卷可拍24張照片的,和一卷可拍36張照片的。
底片用完了,就按一個按鈕,或是用手動的,把底片重新卷起來,再拿到沖印照片的店舖沖印到相紙上。
照片沖印好了,變得平直的底片也會整齊的被剪裁成六張一組,再放進專用的透明膠套內保護着,顧客到店舖取回照片時,也取回那一組組的底片,以便將來要再沖印時,可以再用。
雖然底片絶大多數都只會沖印一次,會再沖印的是極少數吧。
「這些是甚麼照片呢?」何姑娘好奇的問。
Jodie臉上有點羞澀,沒有說話,拿起了底片,在燈光下觀看着。
她小時候就很喜歡在燈光下觀看底片,覺得這些顏色相反了的負片,比沖印出來的照片更有味道,更吸引她仔細察看。
何姑娘定睛一看,底片的上一半過度曝光,一片黑漆漆的看不出來有拍到甚麼,下一半卻是淺啡色的,在被沖印前完全沒有曝過光。
只有中間寥寥幾張,勉強有點影像的輪廓。
坐在Jodie身旁的幾個病人,爭相仰着頭去看她舉起的底片,卻是看得津津有味,彷彿底片上有的是清晰的圖像。
何姑娘心裏希奇,接過傳來的底片,舉起一看,卻是甚麼都沒有,只有其中一張依稀有兩個人影,並肩站立着,但影像還是模糊不清。
她沒有把話說穿,只是溫柔的笑着說,「這些都是很珍貴的照片吧?跟他一起拍的?」
Jodie羞羞的點了點頭,微笑着接過傳回來的底片,有點不捨的把它疊好,放回盒子中。
那些底片為何會過度曝光已不重要,想必在Jodie的心底裏,已深深記住了每一張照片的影像。
拍照的地點、時間,那時候的衣着、髮型,海風吹過的氣味,還有他對她說過的每句話。
每一格,每一格她都記得很清楚。
也許自己在心中把那時的情景美化了,也許自己和他根本從來未曾拍過那些照片,也許這一切只是她腦袋病變產生的幻覺。
對她這類病人來說,是很普遍的病徵吧。
但是,李醫生的話安慰了她。
他說,錯誤的記憶和幻覺,若是能為你帶來極大的快樂,又沒有傷害到別人,為甚麼強迫自己去否定呢?
他說得對,若不是靠着這些不知真與假的快樂回憶,Jodie早已捱不下去了。
最後,在盒子裏的小白盒中,是一雙簡約的鉑金指環。
何姑娘瞧瞧Jodie無名指上款式相似的婚戒,不禁作出了各種的猜想。
「嘩!」其他病人見到是戒指,有點興奮的傳了一圈。
Jodie沒有說些甚麼,沉默的收起了戒指,何姑娘知道是時候分享別的話題了。
小組完結後,何姑娘還是忘不了Jodie的分享。
說起來,認識Jodie兩年了,還沒見過她的丈夫。
只聽她說過,每次都是丈夫接送她的。
護士推着Jodie的輪椅,把她放在康復中心的大堂接待處附近,就放下了她。
何姑娘處理完一些事務,見她還是一個人坐在大堂,就上前和她聊幾句。
「Jodie,怎麼了?老公還未來接你嗎?」
「他要接兒子,會遲一點。」她說的時候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過那盒子。
扺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何姑娘問她說,「你剛才分享的這些東西,說到的那個人,是你的老公吧?」
Jodie沒有說話,低着頭,手緊抱着盒子。
何姑娘感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試着打圓場,「那個...說起來,你的分享真是很有趣,大家都很開心呢。」
「其實我...」Jodie開口了,聲音卻是很微小,「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那個人...」
「這...」這下子何姑娘也不知該說甚麼了,這種事怎可能不清楚?
「我的視力沒有問題,只是...我有的這個病...有時我也分不清我看見的是幻覺還是真實。會不會,因為我太喜歡這個人了,把老公也想像成他的模樣?」
「那,你希望他們是同一人嗎?」
Jodie頭更低了,輕微的點了點頭。
何姑娘笑了笑,「你的丈夫和那個人的名字是否一樣?那你也不知道嗎?」
這不可能錯吧?
「我有問他,他回答我的時候,答案都跟他的名字一樣。可是,我怎樣才能知道,我聽到的答案不是幻覺呢?」
想起這個丈夫天天細心照顧着患精神病的妻子,還被她問,「你是誰?你叫甚麼名字?」時,真是替感到他可憐啊!
「何姑娘,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可...可以,你要我幫你甚麼?」
「在剛才的底片裏,你有看到他的模樣嗎?」
其實她剛才只是裝作看到,可是,總不能現在把話說穿呀。
「嗯...那又怎樣?」
「一會兒,我老公來了,你可以幫我看看嗎?」
「看甚麼?」
「看看是不是他呀。」
「這...」這可有點為難了,「Jodie,你不能從日常的相處中去分辨嗎?」
只見她搖搖頭,「他現在對我這樣好,完全沒法想像那是他...」
也許真的不是他吧。
那個他,愛看文藝電影,愛光顧奢華的食肆,沒有耐性拍照,也從來沒有讓她感到受重視。
現在這個他,生活簡樸,又愛帶她留連小店,到任何地方都要和她合照,並全都沖印出來,弄得家裏相框相架氾濫成災。
對她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處處百般遷就,疼愛憐惜。
這樣的天壤之別,會是同一個人嗎?
何姑娘見Jodie陷入了沉思,就對她說,「我先去去廁所,回頭再幫你看。」
雖然不能幫她分辨丈夫是否相中人,但也真想見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她甚至也開始懷疑,Jodie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個如此疼愛她的丈夫?還是一切只是她的幻覺?
無奈人有三急,只好先去解決吧,不料在路上還遇上了上司,整整談了十多分鐘,真是見鬼。
Jodie低着頭,一邊等,一邊呆呆的望着懷中的白色盒子。
直至,身旁開始有一縷輕煙撩繞着她。
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他來了,就會出現,這雲霧般的幻覺。
白霧越來越濃,直至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
在潔白如雪的雲海中,只有Jodie一人,抱着白色的盒子,坐在白色的輪椅上。
在濃濃的白霧中,慢慢滲出一道光芒,雲中幻化着虹彩,一個人影在光芒中漸漸走近。
是他。
「對不起,要你久等了,孩子頒獎禮那邊遲了完結。」男人的聲音低沈而堅定,雖然有點氣喘,明顯是趕過來的,但語氣還是很溫柔。
Jodie卻只顧眺望着剛才何姑娘離開的方向,心裏期望着她的出現。
「怎麼?生氣了?」男人俯身,雙腿半蹲着,視綫與Jodie成水平,她搖了搖頭,轉過頭來看看眼前這個人。
是他的樣貌、身型、聲線...可是...
「對不起,是我不對,今天晚上去你喜歡的店吃飯,再去吃糖水,好嗎?」說着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對不起?
他怎麼可能會跟我說對不起。
但是,見到他,Jodie還是甜絲絲的笑了。
那男人見她笑了,安心的說,「走吧,孩子在車上等着呢。」
說着,男人推動了她的輪椅,緩緩的離開了復康中心的大堂。
何姑娘終於去完了廁所,回到大堂,Jodie卻已經離開了。
「Winnie,」她問坐在接待處的小姐,「剛才在這個位置,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她的老公來接她走了嗎?」
「甚麼人?沒留意到有人呀...。」
「就剛才在接待處這裏呀!」何姑娘使勁指着那個角落,坐在接待處沒可能沒看見她,「她一待就待了...起碼三十分鐘,怎可能沒留意到她呢?」
「沒有留意就是沒有留意!你猜我是在閒着嗎?我有很多事要做!」說着別過臉去沒理何姑娘。
這個Winnie最愛在工作時玩手機,何姑娘已投訴過她不止一次。
真是的!
正想只好待下個月再八掛,才想起自己已經請辭,恐怕沒有機會再見了。
「這個姓何的,又來了,」Winnie回頭向她的同事埋怨,「聽說是跟男友分手後受了打擊,神經衰弱,真是能醫不自醫。」